第九章 青石晨光
光绪五年的关中大地,秋意仿佛比其他地方更懂得抢占先机。白露刚过,清晨的露水便重得惊人,沉甸甸地挂在枯草尖上,能轻易打湿行人的裤脚。当赵幼安被吴府的管事领着,穿过几重幽深的门洞,踏进东院那方铺着整齐青石板的院落时,他那条粗布裤子的膝盖以下,早已沾满了渭北乡下的黄土,此刻混着冰冷的露水,凝成了斑斑点点的泥渍,在他拘谨的脚步下,于那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印出了一串深浅不一、带着乡野泥土气息的浅痕。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那痕迹却已无法抹去,如同他此刻闯入这深宅大院的生涩与格格不入。
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下颌一绺山羊胡微微翘着,眼神透着府邸下人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他几乎没正眼瞧赵幼安,径直把他推进账房旁边一间低矮的耳房。腐朽的木门发出一声拖长的、刺耳的“吱呀”,仿佛在抱怨着被打扰的清冷。一股混杂着陈旧账本油墨味、陈年灰尘味和昨夜残余老炭火气息的浊闷空气扑面而来,呛得赵幼安喉头微痒。
“往后就住这儿,”管事的声音糙得像被砂石打磨过,干涩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吩咐,“少奶奶的账房离不了人,夜里也得灵醒着点。机灵些,手脚麻利点,别学上一个家伙不成器,眼皮子浅,手脚还不利索,最后懒筋犯了,被打发到庄子上去啃老玉米了。” 说完,也不待赵幼安回应,便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赵幼安一个人,对着这满屋堆积如山的账册、墙角挂着蒙尘蛛网的房梁,以及那扇被穿堂风一吹就轻轻摇曳的破旧木门。空寂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只有那蛛网在气流中无依无靠地晃动着,像他此刻茫然无措的心绪。
第一夜,赵幼安几乎没敢合眼。身下的木板床硬得硌人,翻个身骨头都隐隐作痛。窗外,打更的梆子声单调地敲过三更,远处深巷里偶尔传来巡夜人沉闷压抑的咳嗽声,更衬得这府邸的夜幽深得可怕。天将破晓,夜色还未完全褪尽,院外那片青石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那声音起初微弱,如同开春化雪时,屋檐上积攒了一夜的冰凌,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滴落在石阶上,“嗒…嗒…嗒…”。再凝神细听,又仿佛是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踩着屋脊上的瓦当轻盈跑过,那足音细碎得几乎要被弥漫的晨雾彻底吞噬。
然而,那声音并未消失,反而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是绣鞋碾过带霜的石板发出的“簌簌”声,轻而密,如同蚕食桑叶。在这规律的步履声里,间或夹杂着一点极其清脆的“叮铃”轻响,像是银镯子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时,镯环偶尔相碰发出的清音。那“叮铃”声极短暂,甫一出现,便被更沉稳的脚步声覆盖了。赵幼安猛地从僵硬的木板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昏黄的油灯残火被他带起的风晃得明灭不定,映照着他眼中瞬间涌上的慌乱——进府时管事特意叮嘱过:少奶奶周莹,最是厌烦惫懒之人,天不亮便要起身理事,若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几乎是同时,门外竹帘的流苏被一根葱白似的手指轻轻挑起,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流苏扫过青砖地面,带起几点微不可见的浮尘。周莹的身影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熹微的晨光里。她披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夹袄,领口微敞,隐约可见内里藕荷色的里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着,只斜斜别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半点珠翠点缀。晨光恰好从她身后漫过来,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影,尤其落在她左眼角那颗小小的痣上——那痣在清冷的光线下,真如一滴墨汁落在上好的宣纸上,晕开一圈淡淡的、惹人注目的浅痕。她身量并不算高挑,站在低矮的门框里,肩膀却微微绷直,透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硬朗与利落。这硬朗并非粗犷,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能扛起千斤重担的力量感。
“新来的小厮?” 她的声音响起,清冽得像井台上刚吊上来的、还带着深井寒意的清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熄灭的炭火盆上,“炭火盆灭了。”
赵幼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慌忙应了声“是”,手忙脚乱地去摸枕边的火石和火镰。越是心急,手指越是不听使唤,抖得厉害。火镰“嚓”地一声磕在火石上,几点火星倏地迸溅出来,却又瞬间熄灭在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硝石味道。而周莹,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已经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账台前。那台面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挲过,磨得油光发亮,如同墨玉。她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册账本,纸页在她指下发出急促而清晰的“沙沙”声,速度快得让赵幼安眼花缭乱。翻页的间隙,她偶尔会从鼻息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啧”,眉头微蹙,仿佛账目里潜藏着什么不易察觉的错漏。
赵幼安不敢再看她的脸,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拨打算珠的手。那双手,全然不似他想象中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的手。指腹上覆盖着一层薄茧,显然是惯于劳作的,带着生活的分量。然而,当她捏起账册边角翻页时,那指尖的动作却又异常轻柔,像拈着一片极易破碎的羽毛。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快速移动的手指上,指节处泛着玉器般温润而坚韧的光泽。算珠在她指尖跳跃、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噼啪”声,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她指下找到了各自的归处。
等他终于手忙脚乱地将炭火重新捅旺,通红的炭块发出“噼啪”的轻响,几星细小的火花溅落在青砖地上,迅速黯淡成灰烬。抬头望去,周莹正对着一页账册凝神思索,眉心微蹙,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小点灰黑的印子。许是昨夜翻阅积年旧账时蹭上的,又或许是方才翻动炭盆时溅落的。那一点污迹,像是不小心滴落在白瓷上的墨点,落在她白净光洁的脸颊上,非但无损她的清丽,反而奇异地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让她显得不那么遥远,不那么像一尊冰冷的玉像。
“少奶奶……” 赵幼安鼓起勇气,嗫嚅着开口,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那帕子是离家时婉娘亲连夜赶制的,粗布的质地,上面用青线笨拙地绣着一朵歪歪扭扭、却饱含心意的杏花,“您脸上……沾了灰。”
周莹闻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浅的影子。她目光落在递过来的帕子上,又移向赵幼安那张涨得通红的脸。接帕子的瞬间,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赵幼安的手背。那触感如同被烧红的炭星烫了一下,赵幼安猛地一哆嗦,手像被蛰了似的缩回,帕子的一角没拿稳,轻飘飘地滑落在地。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周莹唇边逸出,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揶揄。她眼尾那颗淡墨似的痣,随着这微小的笑意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倒比前个小厮稳当些。”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弯下腰去拾那方粗布帕子。弯腰的动作使得她发髻上的那支素银簪子微微滑落,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角。“前个给我递茶,手抖得像抽了羊角风,半盏茶沫子都泼在账册上,污了好几页紧要的数目。”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却让赵幼安的脸颊瞬间烧得更旺,滚烫的感觉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账房里,竟比算盘珠子拨动时的脆响还要清晰、还要急促。
往后的日子,辨识那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成了赵幼安在东院安身立命的头等要务,一门无师自通的必修课。东院的青石板,不知被几代人的鞋底踩踏过,早已磨得溜光水滑,如同上好的砚台。不同的人走过,那声音便截然不同:管事的布鞋底厚实,脚步总是拖沓沉重,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世故的疲惫;小丫鬟们的绣鞋底薄,步履轻快如风,却又总带着点心慌意乱的急促,像受惊的小鹿;唯有周莹的步子,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律。轻快时如行云流水,沉稳时如山岳峙立。即便是遇到了紧急事由,需要快步赶往前院回话,那青石板上的足音也绝不会乱了章法,轻重缓急,自有节奏,像技艺高超的琴师指尖流淌出的弦音,每一个音符都落在该落的位置。
赵幼安慢慢地摸出了门道。他会在天色未明、寒气最重时,就将炭火盆仔细地焐好,用一层薄薄的灰烬覆盖住通红的炭心,只留下一个微小的透气孔,确保既不会熄灭,也不会过快地燃尽。只等那熟悉的、带着韵律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便迅速捅开灰烬,让火苗“腾”地一下旺盛起来,驱散账房内盘踞了一夜的寒气。他学会了在她掀开竹帘的前一刻,将一盏温热的、刚刚沏好的茯茶稳稳放在账台一角。茶盏事先用滚水烫过,杯壁温热,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茶的温度。他甚至能从她脚步声的轻重缓急里,模糊地揣测出她今日要面对的账目是否棘手——若是那脚步比往日沉了几分,许是库房那边积压了棘手的货物进出要盘查清算;若是那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多半是哪个分号的掌柜或外埠的客商已经在偏厅候着,等着向她回禀要务或讨个章程了。
有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院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眼看就要落雨。周莹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比往常明显沉滞了几分,似乎心事重重。赵幼安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没等她进门,他已经迅速地将一把半新的油纸伞,悄无声息地摆在了门后最顺手的位置。周莹掀帘进来,目光掠过账台,一眼就看到了那把伞。她脚步微顿,目光在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你倒比我还知我心思。” 那天她果然要去西市的布庄查看一批新到的货。午后果然下起了急雨,她回来时,月白色夹袄的下摆和裤脚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泞。赵幼安默默地蹲在廊檐下,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地替她擦拭着鞋帮上的泥点。隔着薄薄的门帘,他听见她在账房里与布庄掌柜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这批棉布,看着厚实,实则织法取巧了。经纬线比寻常密了三成不止,省了料子,却虚增了厚度。这种布下水便易缩水变形,不耐穿。按市价,得降两成收。否则,压了本钱是小,砸在手里坏了吴记布庄的招牌是大。”
府里的老夫人,常拄着一根光滑油亮的紫檀木拐杖,踱到东院账房来坐坐。老太太是府里的定海神针,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愈发爱念叨往事,尤其是关于过世多年的吴老爷。光绪六年的重阳节,庭院里的金桂开得正好,浓郁的甜香几乎要漫过院墙,飘满了整个东院。老太太又坐在窗边的圈椅上,对着窗台上那盆叶片枯黄、了无生气的兰草长吁短叹。拐杖那沉甸甸的龙头,一下一下地点在光滑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
“唉,当年你吴老爷在时,兰州城的绸缎庄,那真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南来北往的客商,谁到了兰州地界,不先到咱吴记的铺子里喝口茶,竖个大拇指?那光景……唉!” 老太太浑浊的目光透过窗棂,仿佛在追寻早已消散的荣光,“如今倒好,连他生前最爱侍弄的一盆兰草,都养不活喽……”
赵幼安正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铜炭盆边缘沾染的灰烬。他听见周莹翻动账册的手指,在那声叹息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纸张的摩擦声有了一刹那的凝滞。随即,那“沙沙”声又恢复了它一贯的平稳和迅疾,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
“娘,” 周莹的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却并未离开账册上的数字,“账上记着,去年陕甘两省的绸缎均价,可比同治十三年那会儿,足足涨了三成有余。”
老夫人摩挲着拐杖龙头的手停住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再没说出别的话来。赵幼安低着头,炭盆里橘红色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跃、闪烁。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心有所悟:少奶奶周莹那灵巧指尖下飞快拨动的算珠,算的,从来就不仅仅是眼前这一册册账本上的银钱数字。它们拨动的,是这偌大吴府在风雨飘摇中的根基,是应对人心世故的秤砣,更是她在这深宅大院、商海浮沉中,为自己挣得一方立足之地的铮铮风骨。那清脆的“噼啪”声里,承载的分量,远比冰冷的铜钱要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