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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三章 初入吴家

光绪五年的春天,像个虚弱的病人,裹着最后一股凛冽的寒意迟迟不肯退去。细碎的雪粒子被风卷着,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赵幼安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得如同纸片的破袄,寒意依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肉上。怀里那张卖身契,薄薄一张糙麻纸,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踩着清峪河结了薄冰的河面过河,脚下冰碴咯吱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几只瑟缩在枯苇丛中的水鸟被惊起,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仓惶地掠向灰蒙蒙的天空,留下几声凄惶的鸣叫,旋即被寒风撕碎。

北岸的土路早被几日来反复融冻的雪水泡透了,变成一摊粘稠冰冷的黑泥潭,混着尚未化尽的碎冰碴子。幼安每抬起脚,都像从巨大的胶泥坑里拔出来,发出“噗嗤——嘶啦——”的、布鞋底被泥泞死死黏住又强行扯开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泥水浸透了破旧的鞋帮,冰冷刺骨,一直淹到脚踝,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铁镣。他喘息着,在泥泞中跋涉,抬头望向北方。约莫四五里外,嵯峨山巨大的山体在灰白的天幕下横卧着,像一头蛰伏的、皮毛灰败的巨兽,沉默而威严。山脚下,一片低矮的土黄村落上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在凛冽的寒风里挣扎着向上飘摇,还未升高便已散乱。村口,一座突兀耸立的宅院,黑漆大门在周遭一片灰扑扑的土黄中,显得格外扎眼,如同一块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玄铁——那就是四爷爷口中能给他一条活路的安吴村吴家了。

越走近,那宅院的威压感便越重。黑漆大门高得仿佛要压到人的头顶,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奉旨经商”四个金漆大字,在阴沉的日头下依旧泛着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光泽,无声地彰显着此处的权势。门柱上缠着的白幡,布质挺括,尚未被风尘完全侵蚀,在呜咽的寒风中簌簌抖动,发出单调而哀戚的声响,为这深宅更添了几分肃杀和沉郁。

东院的管家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他站在侧门的门洞里,接过幼安递上来的契书。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尺,从幼安沾满黑泥的破鞋,扫到打着厚厚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裤腿,最后落在他冻得发青、却努力挺直的年轻脸庞上。

“马尧村来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幼安喉咙发紧,只用力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十五岁?看着倒还壮实。”管家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估量牲口的力气,“会喂马吗?”

幼安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四爷爷赵启明穿着赵婉娘连夜用破布旧絮缝补起来的棉袄,颤巍巍地站在几级台阶下的泥地里。那袄子领口磨得油亮发黑,绽开了口子,里面结成疙瘩的灰黑棉絮不安分地钻了出来。他佝偻着腰,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抖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空洞回响,在这寂静的门前显得格外惊心刺耳。

幼安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四爷爷面前。膝盖毫不犹豫地磕在冰冷的青石阶上,“咚”的一声闷响,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裤子,直钻骨髓。他额头重重抵向同样冰冷坚硬的石板,声音带着强抑的哽咽和决绝:“四爷爷保重!幼安……幼安会常回马尧村看您!”

额头触及石板的第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青石板的寒意像毒蛇一样顺着额骨往上爬,冻僵了半边脸。第二下磕下去时,身后四爷爷的咳嗽声陡然拔高,如同破败的风箱被撕裂,中间夹杂着令人心胆俱裂的、仿佛碎玻璃在胸腔里滚动的可怕声响。幼安的心瞬间揪紧,几乎无法呼吸。第三下,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四爷爷正慌乱地用那磨得稀烂的袖口狠狠擦拭着脸颊。袖口绽开的破洞下,露出的一截枯瘦手腕,正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浑浊的老泪,抑或是咳出的带血的痰沫,早已混在一起,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分不清彼此。

“行了,进来吧。”管家似乎对这生离死别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转身,背着手,示意幼安跟上。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即将吞没一切时,西厢房那边猛地传来一阵算盘珠子被拨动得极其利落清脆的噼啪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穿透清冷的空气,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更有一股子直刺人心的、不肯退让半分的倔强:“库房的账目差着三吊七钱!让王掌柜亲自再去盘一遍!少了钱就得查清楚,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糊弄谁呢!”

管家脚步微微一顿,眼角飞快地朝西边厢房的方向瞟了一下,压低了本就干涩的嗓音,对身后的幼安道:“那是东院的少奶奶。”他顿了顿,语气里似乎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吴聘少爷……去年冬天没了,刚十八岁。”

赵幼安低着头,心口像是又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回廊的檐角下,长长的白幡在穿堂风里无力地晃动,如同妇人无声的悲泣,那惨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睛发痛。他沉默地跟在管家身后,脚步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拖沓,像灌满了铅。穿过空旷的天井时,一股更猛烈的寒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这风卷起的瞬间,北边嵯峨山巨大的山影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高处那属于前朝唐王的陵寝轮廓在薄薄的、流动的雾气里显露出来。巨大的石羊、石马沉默地伫立在苍茫山色之中,影影绰绰,隔着一片萧瑟的田野和冰冷的空气,如同亘古的幽灵,俯瞰着山脚下这深宅大院的悲欢离合。

这景象,猛地刺中了幼安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眼前森严冰冷的吴宅瞬间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马尧村那低矮歪斜的土坯房,是昏黄油灯下姑姑赵婉娘佝偻着背、一针一线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的侧影。灶台上那半壶浑浊的地瓜烧似乎又散发出一丝微弱的辛辣气息——四爷爷总在咳得喘不上气时,哆嗦着手指沾上一点,抿进嘴里,枯槁的脸上会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哑着嗓子说:“这东西……辣是辣了点……能暖大半夜……”

“你往后就住这儿,先跟着喂马打杂。”管家毫无温度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拽回现实。他停下脚步,指着粮仓后面一间孤零零的低矮土房。那房子仿佛是从宅院主体上剥落下来的一块残片,紧挨着高大的粮仓,显得更加卑小。屋顶的茅草被经年的风雨吹打得稀疏凌乱,像癞痢头般东缺一块西少一簇,又被寒风吹得打着卷儿,簌簌作响。檐下挂着几串早已失去光泽的玉米棒子,霉点斑驳,在冷风中无力地摇晃,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风似乎更紧了,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天井里悬挂的白幡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风猛地扯得笔直,发出呼啦啦的、近似呜咽的声响,绷紧的布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

幼安木然地跟着管家,继续往里走。脚下青石板缝隙里残留的冰碴,被他沉重的步伐踩碎,发出细碎而尖锐的“咯吱”声,像某种垂死的小虫在哀鸣。经过二道门时,一株瘦骨嶙峋的石榴树孤零零地立在墙角,枝桠上刚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的新芽,羸弱得可怜。然而,在这片肃杀的白茫茫中,枝桠上却还残留着几缕褪色发白的红绸布条,不知是哪个节日的遗存,那一点点黯淡的红,在一片惨白的招魂幡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不合时宜的血痕,又像是对逝去欢愉的无声嘲讽。

他下意识地又望向北边。薄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嵯峨山更加清晰,唐王陵寝前那些默然矗立的石人石马,线条冷硬,姿态沉凝,在灰白的天光下,仿佛也在为这宅子里新逝的年轻生命而低头哀悼。

日头不知何时挣扎着从云层后面探出一点惨淡的光,斜斜地投射下来,将幼安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吴家冰冷光洁的青砖地上。那影子单薄、瑟缩,边缘模糊。他低头看着,看着这影子紧紧贴附在陌生的砖石上,仿佛正被这深宅大院无声地吞噬。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再也分不清脚下这浓黑的、不断被拉长的影子,究竟是属于马尧村那个赤脚踩着滚烫卵石过河的少年,还是此刻已然踏入这深宅、身不由己的赵幼安。清峪河的呜咽,四爷爷的咳嗽,姑姑绝望的眼泪,灶膛熄灭的火星……所有属于马尧村的声响和色彩,都在身后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合拢的吱呀声中,被彻底隔绝,沉入了无边的死寂。眼前,只有这深不见底的吴宅,以及它投下的、巨大而冰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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