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夏月瑶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傅星尧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排练厅里刚才还隐约飘荡的台词声,此刻彻底死寂下来,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他背对着那扇关上的铁门,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光影金色的余晖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却暖不透他骤然降至冰点的血液。
那句“我们只是邻居”还梗在喉咙口,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用最平静、甚至带着点无奈叹息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天知道他说出口的瞬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不敢回头看她。不敢看她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像熄灭星辰般的眼睛,不敢看她挺直的脊背是如何一点点垮下去的。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那强筑起来的冷漠堤坝就会瞬间溃不成军。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排练厅里其他人似乎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和好奇。傅星尧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疏离感的平静表情。
“没事了,继续排练吧。”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是比平时低哑了几分。他迈开步子,想走回排练场地中央,脚步却有些虚浮,甚至踉跄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堆放的布景道具。
道具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他竟觉得这痛感比心里的钝痛要好受些。他走到自己刚才的位置,弯腰去捡那瓶被遗忘在地上的矿泉水。瓶身冰凉,水珠早就干了,只留下一点湿黏的痕迹。他握紧瓶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试图冻结胸腔里那团翻涌的、名为“后悔”的火焰。
导演喊了开始,灯光重新聚焦。傅星尧站在聚光灯下,念着烂熟于心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砂砾。他努力集中精神,想投入角色,可眼前晃动的,全是夏月瑶最后转身时,那被风吹起的发梢下,一闪而过的、破碎的眼神。还有她手里那张被她攥得死紧的、印着武大校徽的通知书——那是她跨越千里,奔赴而来的勇气,却被他一句轻飘飘的“邻居”,击得粉碎。
“好,停!傅星尧,你眼神不对!太飘了,没定住!重来!”导演不满的声音响起。
傅星尧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走神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将那片挥之不去那个孤单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对不起导演,再来一遍。”他沉声说,声音比刚才更哑了。
排练继续。他强迫自己进入状态,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精准到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像是被刚才那扇关上的铁门,彻底锁死了。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比连续排练三天三夜还要累。那是一种亲手将最珍贵的东西推开后,灵魂被瞬间掏空的虚脱感。
他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心里却下着一场无声的、只属于他和她的滂沱大雨。那句“邻居”,像一道无形的伤疤,刻在了这个夏日的午昼,也刻在了他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选择推开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份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悸动,连同那个倔强走远的背影,都成了他心上隐秘的、永久的刺。
排练终于在导演一声疲惫的“收工”中结束。人群散去,偌大的排练厅瞬间变得空荡而冷清,只剩下道具散落的回音。傅星尧没有立刻离开,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舞台边缘,垂着头。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粘在额头上,却洗不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恐慌。
对,恐慌。夏月瑶最后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带着那样破碎的心情……天已经黑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急忙找老师要回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焦灼。他手指颤抖着,电话拨出去,等待的“嘟…嘟…”声每响一下,都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烦躁地在原地踱步,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汗湿的衣领,夏月瑶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在哪儿?。
在通讯录里急切地翻找那个熟悉又让他此刻倍感压力的名字-夏叔叔!“喂?星尧?” 电话终于接通了,夏爸爸沉稳的声音传来,深夜里,急促的不安攥着新,对女儿的牵挂更是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夏叔叔!是我,星尧!这么晚打扰您了!”傅星尧的声音绷得很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语速又快又急,完全失了平时的分寸,“月瑶……她安全到家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像冰锥,扎得傅星尧浑身发冷。
“月瑶?”夏爸爸的声音透着急促的紧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昨晚是出门了,说去和同学庆祝拿到通知书。但星尧啊……”
夏爸爸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里包含了太多傅星尧此刻不敢深想的了然与沉重。
“她虽然没明说,但我和你阿姨……都知道,她是去找你了。”夏爸爸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傅星尧最后一点侥幸。“这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藏不住的。”
“既然……”夏爸爸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决断,“既然你们现在……没有在一起,那我和你阿姨,这就动身去武汉接她回来。”
去武汉接她回来!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傅星尧耳边轰然炸响!瞬间抽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眼前一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接她回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亲手把她推开,推得如此之远,远到她的父母需要星夜兼程赶来,把她从这个“危险”的、有他的地方带走!意味着他彻底失去了她,连“邻居”那点可怜的维系都将被斩断!意味着她带着满腔热忱奔赴而来,最终却要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地、像个逃兵一样被父母接走!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宣判“彻底出局”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比刚才找不到她更甚!
“夏叔叔!不!您听我说!”傅星尧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恳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没处理好!让她难过了!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天这么黑,我真的很担心!求您先别急!给我一点时间!我就在附近!我马上去找她!我一定找到她!找到她我立刻给您电话!”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在哀求。他不敢想象夏家父母赶到武汉,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会对他作何感想。更不敢想象,当夏月瑶被父母接走时,那最后看他一眼的眼神会是如何的冰冷和决绝。
电话那头的夏爸爸沉默了几秒,似乎被傅星尧语气中那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和恳切所震动。他能感受到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此刻濒临崩溃的焦急。
“……好。”夏爸爸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最后的信任,“月瑶,那孩子……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我和你阿姨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在这之前……”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找到月瑶。把她安全地带到我们面前。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是!夏叔叔!我一定!我一定找到她!”傅星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道谢,声音哽咽。那句“唯一能做的事”,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傅星尧握着滚烫的手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排练厅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他失魂落魄的惨白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
夏月瑶走出武汉大学校门时,夕阳正把天空烧成一片淬火的琉璃。她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傅星尧那句”我们只是邻居”在耳膜上反复震颤,像把钝刀,将胸腔里攒了多年的期待一点点凌迟。
六月的热风裹挟着蝉鸣扑来。街边冰粉摊的玻璃碗折射着碎金般的光,公交车报站声与小贩吆喝在耳畔扭曲成模糊的嗡鸣。她机械地向前走着,录取通知书在掌心皱成苍白的茧,烫金校徽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场荒诞的默剧。
华灯初上时,她终于在某处公交站台溃不成军。广告牌的冷光将她钉在原地,影子在积水里碎成斑驳的星子。行人如游鱼般穿梭而过,没人注意到这个攥着通知书发呆的姑娘,连眼泪都凝固在眼眶里,成了最安静的祭品。
霓虹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淌,映着夏月瑶苍白失神的脸。她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中的石像,靠着冰凉的广告牌,手里那张揉皱的通知书几乎要被她无意识的力道碾碎。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里一片被掏空后的、麻木的钝痛。
嗡——嗡——
裤袋里手机的震动突兀地传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微澜。她迟钝地眨了眨眼,过了好几秒,才像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爸爸。
她盯着那两个字,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犹豫了几秒,那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她终于划开接听,将手机贴到耳边,动作僵硬
夏月瑶看着屏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她迟疑着,最终还是接通了。
“喂,爸。”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脆弱。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夏爸爸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通过电波清晰地传来。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像一座无言的山,压得夏月瑶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父亲什么都明白了。
“月瑶,” 夏爸爸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平静,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夏月瑶心颤,“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天晚了,找个安全的酒店住下。我和你妈妈……明天早上就到。”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明天早上就到”。这句话像最后的宣判,彻底击垮了夏月瑶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她明白了,她的谎言如此拙劣,父母早已洞悉一切,并且正在星夜兼程地赶来,要把她这个“失败者”接回去。巨大的羞耻感和无边的委屈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爸……我……” 她想说什么,解释?道歉?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别怕,”夏爸爸的声音异常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等我们。挂了。”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只留下忙音。
夏月瑶握着手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冷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胸前。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冷寂的站台上,被巨大的无助和孤独感彻底吞噬。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手里那张被泪水打湿、变得更加皱巴巴的通知书,像一个冰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