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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晨光刚在云层上划开道细缝,武昌站的铁轨就传来一阵沉重的喘息——火车终于驮着满车厢的疲惫,磕磕绊绊地停稳了。我被涌流般的人潮推搡着挤出车厢,七月武汉的热浪立刻像张浸了水的棉絮,闷头盖过来,裹着长江特有的、带着腥气的潮湿,陌生得让我鼻尖发紧。

站台上早成了一锅沸粥。广播里的女声、小贩拖着长腔的吆喝、行李箱滚轮碾过水泥地的咕噜声,搅成一团乱麻,钻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死死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掐得发白,仿佛那帆布底下藏着的,是我与故乡小镇唯一的牵连。

两年了,星尧哥哥。

我终于踩上了你踏过的路,呼吸着你呼吸过的空气。可你呢?你藏在这座城市的那个角落里?

凭着记忆里模糊的路线和路人支支吾吾的指点,我挤上了开往武汉大学的公交。窗外的景象飞似的掠,高楼像春笋般戳破天际,车龙在马路上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和家乡那条能数清门牌的老街截然不同。这城市浑身透着股咄咄逼人的火气,却让我心里那点不安,像滴进清水里的墨,悄没声地晕开一大片。

武大的牌坊比照片里更显巍峨,朱漆斑驳处露出青石的骨,珞珈山的绿浓得能拧出水来。换作旁人该心跳加速的时刻,我却连抬头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撞:找到他,问清楚。

校园大得像座没画过地图的迷宫。我拦住个抱着书本、脚步匆匆的学生,声音里的抖连自己都骗不过:“同学,请问……梅园小剧场在哪儿?”

对方皱着眉想了想,“表演系啊……暑假集训好像都窝在梅园那边的小剧场,挺偏的。”他抬手往绿荫深处指了个方向。

“梅园……小剧场……”我把这几个字嚼在嘴里,像捞住根快被浪冲跑的稻草,匆匆道了谢,转身就往那个方向跑。书包带子在肩上颠得生疼,里面那张炫蓝的录取通知书,仿佛也跟着我的心跳,轻轻震颤。

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林荫道,蝉鸣像被谁撒了把盐,突然变得又密又急。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鼻尖萦绕着湿乎乎的凉。青砖砌成的老建筑忽然撞进眼里,门楣上“梅园小剧场”五个字褪了色,却透着股沉淀了年月的沉静。这里比主校区静多了,只有隐约的人声从紧闭的木门后渗出来,像被捂住的叹息,忽远忽近。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门口。方才鼓足的勇气像退潮的海水,眼看着就要漫过脚踝,却哗啦啦退了个干净。原来“近乡情怯”不止是说故乡,连带着奔向某个人时,也会这样慌得厉害。

他就在里面吗?

他还记得那个蹲在槐树下,看他爬墙头够试卷的我吗?这两年,他嗓子里的少年气,是不是早就被这里的风磨成了别的模样?

深呼吸三次,我攒起最后一点孤勇,像偷糖吃的孩子,指尖轻轻搭上那扇厚重的木门。门板带着清晨的凉意,被我推开一道窄缝——

门内,是另一个宇宙。

炽白的舞台灯光像要烧穿空气,在中央聚成一团滚烫的光,连飞舞的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无数细小的星子在跳跃。一个身影跪在光里,背对着门口。最简单的白色T恤被汗水浸得半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绷紧的线条,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里,已经悄悄攒起了几分结实的力量。他的脊背在剧烈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涌,要挣开皮肉的束缚——是痛?是怒?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你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声嘶吼猛地砸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与绝望,撞在空旷的剧场墙壁上,嗡嗡地荡开回音。那声音沙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却裹着股穿透灵魂的劲儿,陌生得让我心脏骤然停跳。

可那背影……那被汗水勾勒出的、哪怕隔着光与影,我也能一眼认出的轮廓……

夏月瑶攥着书包带的手指猛地收紧,帆布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灯光打在傅星尧的身上影子拉得很长,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出浅淡的毛边,比两年前高了些,下颌线也更清晰了,只是额角还沾着点未干的汗,顺着鬓角滑下来,落在锁骨窝里。他身后的铁门还敞着道缝,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排演的台词声,字正腔圆的,和他此刻带着点意外的语气完全不同。

“我爸妈不好意思自己来,就把你派来了?”傅星尧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往后扫了扫,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随口一提。T恤后背的汗渍还没干透,随着他动作的幅度,轻轻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几分刚硬的线条。“不是。”夏月瑶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只是尾音轻轻发颤,她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录取通知书的边角硌着后背,像块发烫的烙铁,“我……我自己来的。”傅星尧挑了下眉,几步走到她面前。微风卷着他身上的气息过来,不是记忆里洗得发白的肥皂味了,混着点青草香的沐浴露味,还带着点舞台妆没卸干净的脂粉气,陌生得让她心慌。

“你自己?”他笑了笑,伸手想揉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转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你爸妈知道吗?夏叔叔要是知道你跑这么远,得拎着扫帚追你三条街。”还是以前的语气,带着点戏谑,可夏月瑶却觉得眼眶突然发热。她仰头看他,他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很,像淬了极光,可那里面映出的自己,却陌生得像个闯入者。

“我考上武大了。”她突然说,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法学院。”傅星尧愣了一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复杂的情绪,像惊讶,又像别的什么。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喉结动了动:“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收到的通知书。”夏月瑶从背后把书包拽到身前,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递过去,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时,又猛地缩了缩,“我……我填的志愿,都是武汉的学校。”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怕被风刮走。她看见傅星尧接过通知书的手指顿了一下,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弹吉他磨出来的依然还在。他低头看着那张纸,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侧门里又传来导演喊“各就各位”的声音,很急促。“挺好的。”他把通知书还给她,声音有点沉,“以后就是校友了。”

夏月瑶接过纸,指尖冰凉。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刚刚在里面排演什么戏,可傅星尧抬手看了眼腕表,“我得回去了,还有半场排演。”他顿了顿,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牌,“那边能坐去市区的车,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嗯。”夏月瑶胡乱点头,其实她根本没订酒店,满脑子只想着要先见到他。傅星尧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放心不下,皱着眉交代:“晚上别乱逛,武汉这边晚上湿气重,你从小就怕潮。有什么事……”他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手机上交了,最后从裤兜里掏出支黑色水笔,拉过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老师的电话,打这个能找到我。”

笔尖划过皮肤,有点痒,像他小时候用树枝在她手心里画小乌龟时的感觉。夏月瑶盯着那串歪歪扭扭的数字,突然很想哭。“那我……”

“我真得走了。”傅星尧已经转身往铁门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冲她挥了挥手,阳光在他身后炸开金红色的光,“明天……明天中午你来找我。”

铁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排演的声音和他的背影一起锁在了里面。夏月瑶站在原地,手背上的字迹被汗水晕开了点,却还是清晰得能刻进心里。微风吹过,带着点武汉仲夏特有的湿热,她忽然抬手捂住脸,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指缝往下掉。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是像跋涉了很久的人终于看到灯火的那种,又酸又软的欢喜。

第二天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夏月瑶站在剧团排练厅外的梧桐树下。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揣着团烧得正旺的火,声音却带着破釜沉舟的颤,字字都砸在风里:“有些话,我终于能说出口了。这些年我一直跟在你身后跑,你从没回头看过——可今天,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傅星尧手里的矿泉水瓶顿在半空,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他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语气轻得像叹息:“从小我就不敢靠近你啊。你总是那么规整,像父母手里精心打磨的玉器,完美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像朵悬在高岭上的花,连风都碰不得。可你身上,偏偏没有一点同龄人的热乎气……这些,你真的没察觉吗?”

他抬眼时,目光撞在她骤然僵住的脸上,终于轻轻补上那句,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下来:“我们,一直都只是好邻居而已。”

夏月瑶的手猛地定在半空,刚要抬起的指尖悬在离他衣角寸许的地方,像被施了定身咒。方才还滚烫的欢喜瞬间结成冰,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那些绕远路的“偶遇”,知道她藏在课本后的目光,只是他选择用“邻居”两个字,轻轻巧巧地划下一道楚河汉界,把她所有的心事都圈在了外面。

“高岭之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尾音里裹着点自嘲的笑,“在你眼里,我就只是这样吗?”

十六岁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他爬墙头帮她够被风吹走的试卷,她攥着衣角退到老槐树下,看他白衬衫后领洇开的汗渍发怔;他被父亲追着打的时候,她悄悄把鸡毛掸子藏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跳如鼓;他蹲在楼下弹吉他跑调,她在窗台上放了杯晾好的凉白开,等他渴了能顺手拿到……这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瞬间,在他眼里,都只是“一板一眼”的注脚吗?

傅星尧的喉结滚了滚,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远处排练厅铁门里透出的暖光。“月瑶,你很好,是那种……让人不敢随便碰的好。”他的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我爸妈总说,让我学学你,懂事,省心。可你站在那儿,就像隔着层玻璃,我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顿了顿,转头看她时,眼里带着点她读不懂的疲惫:“我们不一样的。你该走你规划好的路,考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以后做个厉害的律师。而我……”他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的磨痕,“我在这学表演,每天对着镜子练哭戏笑戏,将来能不能混口饭吃都不一定。”

“这跟那些有什么关系?”夏月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砸在手背上。“我从来没觉得你不好,也没觉得我们不一样!我改志愿的时候,想的根本不是什么规划好的路,我只想……只想离你近一点!”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周围的蝉鸣都歇了半秒。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泛红的眼眶,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倔强地仰着头,不肯低头。

傅星尧的眼神晃了晃,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可很快又被某种坚决覆盖。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在空气里划下一道无形的鸿沟。

“对不起,月瑶。”他说,“我们只能是邻居。”

铁门里再次传来催促的声音,带着舞台特有的急促感,像在催一场戏赶紧收场。傅星尧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歉意,有疏离,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但终究没再说一个字。他转身走进那扇门,背影消失在暖黄的光里,像一场仓促谢幕的戏,连句道别都吝啬给全。

夏月瑶站在原地,手背上还留着昨天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此刻正被不断涌出的眼泪打湿,晕成一片模糊的墨痕,像她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终于彻底洇开、消散。

微风吹过,带着武汉仲夏特有的湿热,卷着远处的喧嚣和近处的沉默,却吹不散她胸腔里那阵尖锐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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