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彻底变了样。
窗户上贴上了大红的喜字。主屋的门楣上挂了一截红绸,在秋风中微微飘动。
李红梅的东西陆陆续续都搬了进来,原本空荡的堂屋和主屋添置了些新家具,显出一种崭新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生气。
这生气,与林宝珍无关。
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隐隐传来的、布置婚房的动静和断续的谈笑声。
今天是林济民和李红梅领证结婚的日子,没有大操大办,只在食堂加了几个菜,关系近的战友们热闹一下,但这小院里的喜庆,是实实在在的。
她坐在炕沿,手里捧着一本从卫生所借来的《护理手册》,指尖捏得发白,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纸页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偶尔传来李红梅带着笑意的指挥声,或是林济民低沉的应和。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扎在她心上。
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恨林济民的无情和背叛,也恨这世道的不公。
她没有像平时懂事的“妹妹”一样出去帮忙张罗,她知道,林济民此刻也绝不想看到她出现,免得徒增尴尬,搅了这“喜庆”的气氛。
更何况,她本就不想去。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背,浸湿了书页。
林宝珍猛地惊醒,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视线迅速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任由冰凉的泪珠一滴滴砸在床单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叩叩叩”——清晰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
林宝珍浑身一僵,所有的悲伤和恨意瞬间被警惕取代。
她迅速用手背匆匆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又旁边柜子上摆着的镜子理了理鬓角,这才起身,走到门边。
“谁?”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是我,李怀邦。”
李怀邦?李红梅的哥哥?他怎么会来敲她的门?
林宝珍心头一紧,各种猜测飞速闪过。是李红梅让他来的?来看她笑话?还是……
她压下疑虑,轻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李怀邦,依旧穿着挺括的军装,身姿笔挺。
他手里没拿东西,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落在林宝珍脸上时,眼神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尚未完全消退的水光,以及微红的鼻尖。
林宝珍没想到他会直接注意到,下意识想低头避开,又觉得太过刻意,只能微微侧过脸,垂下眼睫,轻声问:
“李营长?您……有什么事吗?”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哭过的沙哑。
李怀邦看着她这副强装镇定却难掩狼狈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反而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她身后收拾得整洁却难掩冷清的小屋,与窗外传来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方便进去说?”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林宝珍愣了一下,侧身让开:“您请进。”
李怀邦迈步走了进来,房间不大,他高大的身躯让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他目光扫过炕上摊开的医书,叠得整齐的被褥,以及窗台上那盆她不知从哪儿挖来、用陶盆养着的月季,最后落回林宝珍身上。
“我过来看看红梅这边需不需要我帮忙。”他开口,算是解释了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但这个解释显得有些牵强。
他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折叠整齐的灰色手帕,递到林宝珍面前,“擦擦吧。”
林宝珍完全没料到他会是这个举动,看着那块男性化的手帕,一时忘了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李怀邦的手悬在半空,见她没接,也不收回,只淡淡道:“脸上还有。”
这话让林宝珍瞬间脸颊爆红,羞窘得无地自容。她慌忙接过手帕,冰凉的棉布质感贴在微热的皮肤上。
她低下头,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试图掩盖那泄露了心事的证据,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让您见笑了。”
“没什么可见笑的。”李怀邦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同情或者怜悯,更像是一种陈述,“遇到这种事,难过是正常的。”
他没有明指是什么事,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林宝珍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没想到李怀邦会说得如此直接。
她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平静。
李怀邦看着她依旧带着水汽的睫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
“我妹妹红梅,她性子比较执拗,有时候认准了一件事,就听不进别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诚地看着林宝珍:“关于你的事,她的一些做法,让你受委屈了。我代她,向你道个歉。”
林宝珍彻底怔住了。
她设想过李怀邦可能是来警告她安分守己,或者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唯独没想过,他会是来道歉的。
为李红梅道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比她独自一人时的委屈更甚。
她飞快地垂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再次失控的情绪,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已经沾了她泪痕的手帕。
“李营长言重了……”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怨别人,这是我的命。”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但她此刻只能这么说。
李怀邦看着她低垂的、纤细脆弱的脖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红梅她…一旦投入感情,就容易不管不顾。”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兄长式的无奈,“她就认准了林济民。”
李怀邦顿了顿,继续说,“家里人也劝过好多次,可她听不进去。这事,做得欠考虑,给你造成了伤害,我替她对你说声对不起。”
他这番话,没有偏袒谁,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点明了李红梅的性格缺陷,并且明确指出了林宝珍是受困扰的一方。
这种近乎中立的态度,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珍贵。
林宝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接受道歉?她没那个立场和资格。不接受?似乎又显得不识好歹。
李怀邦也没有期待她的回应。他看着她捏紧的手帕,缓声道:
“手帕你留着吧。日子总要往前过。”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李营长!”林宝珍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叫住他。
李怀邦脚步顿住,侧身看她。
林宝珍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谢谢您。”
李怀邦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并顺手替她带上了房门。
是啊,日子总要往前过。
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为林济民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