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上夜空，在流民营地上空绽开细碎的金雨。
几个妇人端着陶碗挤到陈昭跟前，碗里浮着半块烤焦的面饼：陈公子尝尝，这是最后半袋粟米烤的，她们眼角还挂着泪，笑起来却像开在冻土上的苦菜花——昨夜哨卡粮仓的火着得太旺了，映得整片荒野都红透，羯人囤了三个月的粮草烧成黑灰，连带着把流民们饿得发青的脸都烤出了血色。
陈昭接过面饼时，指尖触到陶碗的温度，他望着篝火旁手舞足蹈的少年们——有个小崽子正举着根烧焦的木杆当马骑，嘴里喊着杀羯狗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咬下面饼。
阿牛哥的腿伤怎样了？他突然转向挤在人群边缘的老孙头，老孙头正往火里添柴，闻言手一抖，柴枝啪地断成两截：还在棚子里躺着呢。
那羯人骑兵冲过来时，咱们本该在东边土坡设伏，谁知道他们跟长了眼睛似的，直接绕到西边——他声音突然低下去要不是阿牛替小栓子挡了一刀。
夏小棠，他轻声唤，人群里转出个穿月白襦裙的身影，铜烟袋在指缝间转得飞快，夏小棠眼尾的泪痣被火光映得发亮，她凑近陈昭耳畔，发间的茉莉香混着烟火气：你闻见没？这庆功酒里掺了点馊味。
陈昭的目光扫过棚子方向——阿牛的呻吟声被欢呼声盖着，像根细针往他耳朵里扎，伏击路线是我和你、老孙头三个人定的，他捏紧青铜牌羯人怎么会知道？
夏小棠的烟袋突然停住，她望着篝火照不到的阴影处，那里堆着几柄带血的刀——是王铁匠新打的，去查查兵器她用烟袋杆捅了捅陈昭的腰，上回那批环首刀刃口卷得蹊跷。
话音未落，棚子那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赵婆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钻出来，枯树皮似的手攥着陈昭的衣袖：公子，老身昨夜起夜，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瞅见张二狗往北边跑了。
那方向，正是羯人哨卡的位置，陈昭的瞳孔缩了缩，三天前审张二狗时，这胆小鬼哭着说再不敢，如今倒像条甩不净的狗尾巴草，又凑回狼窝去了？
还有王铁匠，夏小棠突然拽他袖子，你瞧，王铁匠蹲在兵器堆旁，粗糙的手指正摩挲着一柄刀的刃口。
见陈昭过来，他慌忙站起来，掌心沾着黑黢黢的油泥：公子，这刀不对，他翻转刀身月光下刃背有道极细的划痕，我打的刀每柄都在刃背刻个王字，可这几柄，他指向旁边三柄刀，刻的是歪的。
陈昭凑近看，果然，那王字的竖笔抖得像被风吹的草茎——不是手抖，是故意改的。
有人动过咱们的兵器，王铁匠的脸涨得通红，昨天我打刀时，张二狗说要帮忙递锤子，后来我去茅房，回来就觉着不对劲儿。
夜风卷着火星子扑过来，燎得陈昭眼皮发疼，他望着不远处正蹲在篝火旁啃骨头的张二狗——那家伙啃得太急，油星子溅在破袄上，见陈昭望过来，慌忙低下头，喉结上下滚动。
议事，陈昭拍了拍王铁匠的肩，把各队头目都叫到草棚里。
草棚里点着两盏桐油灯，火苗被穿堂风刮得摇晃，陈昭扫过围坐的二十来号人——老孙头、王铁匠、阿木儿，还有缩在角落的张二狗。
明日辰时，咱们要送一批新制武器去洛阳，陈昭端起茶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脆响，目标是联络太府寺的旧军余部，他故意顿了顿，这任务紧要得挑个手脚利索的人带队。
张二狗的茶碗当啷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指甲缝里的泥蹭在粗陶上：我去茅房！
夏小棠的烟袋啪地敲在桌沿，她歪头笑，眼尾的泪痣像颗红樱桃：张大哥急什么？陈公子还没说谁带队呢。
张二狗的额头沁出冷汗，顺着鬓角滴在破袄上：我肚子疼！他踉跄着往门外跑，经过陈昭身边时，带起一阵风，混着股酸臭的汗味。
陈昭望着他的背影，指节在青铜牌上敲了三下——这是给阿木儿的暗号。
月上中天时，陈昭蹲在营墙的草垛后，夏小棠缩在他旁边，铜烟袋裹了层破布，免得碰出响声。
阿木儿那小子嘴够甜，她轻声说，刚才我瞧着他凑在张二狗耳边说了好半天，张二狗的眼睛都亮了。
陈昭望着营门方向，三更梆子刚响过，墙根的草窠突然动了动——张二狗猫着腰钻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么。
他左右张望两下，确认没人注意，撒腿往北边跑，鞋底沾的泥块掉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
走，陈昭按住夏小棠的肩膀跟紧了，两人猫着腰穿过荒草，离张二狗始终保持半箭地的距离。
秋夜的露水打湿了裤脚，陈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终于要揪出这根烂在肉里的刺了。
张二狗跑得越来越快，渐渐能看见前方的黑影——是羯人的哨卡，灯笼在木楼上摇晃，像两颗滴血的眼珠。
他跑到离哨卡百步远的土坡下，突然蹲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陈昭眯起眼，月光下，布包里露出半截刀刃——是王铁匠打的环首刀，刃背上的王字歪歪扭扭。
原来如此，夏小棠在他耳边低语，他偷了做记号的刀去报信，难怪伏击路线会被识破。
张二狗把布包往土坡上一扔，转身就跑，哨卡的木门吱呀开了道缝，伸出只戴皮手套的手，捡起布包，又砰地关上。
陈昭望着张二狗越跑越近的身影，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牌，毒蛇要回洞了他轻声说，咱们得给它搭个更舒服的窝。
夏小棠的烟袋在掌心转了个圈，火星子在她眼底跳动：你想怎么收拾他？
陈昭望着营地方向——那里的篝火还没灭，照得夜空一片橙红，让他以为自己聪明，他嘴角扬起道极淡的笑，等他把假消息送出去就是收网的时候。
张二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昭退到草垛后，望着他擦身而过，连粗气都不敢喘，直到那道黑影消失在营门里，他才直起腰，月光照得他眼底寒芒闪烁。
夏小棠戳了戳他的胳膊：你猜，明天他会怎么跟咱们说？
说路上遇见猎户，说兵器藏得严实，陈昭摸出块碎陶片，在地上画了道圈，可他不知道咱们的旧军余部早就换成了带刀的自己人。
夜风卷着哨卡方向的血腥气扑过来，陈昭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他知道，等张二狗把假消息送到羯人手里，等那批值钱的武器出现在哨卡门口，这场清内患的局，才真正到了最痛快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