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的鞋底碾过一片碎瓷片,咯得脚心发疼,他借着树影掩住身形,盯着前方那团佝偻的黑影——张二狗跑得急,裤脚沾了露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他往石庙去了,夏小棠的声音擦着他耳尖飘过来,温热的吐息裹着夜露的凉,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掐,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注意右侧。
陈昭眼角余光扫过,果然见王铁匠的影子在左前方半丈处晃动,宽肩压得草叶簌簌响,像座移动的石墩子。
废弃石庙的断墙越来越近,陈昭摸了摸腰间短刀,刀柄上夏小棠绣的并蒂莲被体温焐得发软。
三天前他在草棚里说引蛇出洞时,这姑娘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铁——她把自己最珍视的半块胭脂帕子拆了,连夜在破布上绣出两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说刀有了记号砍起叛徒来才带劲。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二狗猫腰钻进去的瞬间,陈昭抬手压下夏小棠欲动的肩膀。
他数到第七下心跳,听见庙里传来粗哑的羯语:铁刀数量可准?准!
准!张二狗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陈昭那小子说明晚子时送洛阳南门,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的您瞧,金属碰撞声清脆响起。
陈昭眯起眼,月光从残损的庙顶漏下来,正照在张二狗怀里,一袋金铢被他捧在掌心,黄澄澄的光映得他脸上的麻子都发亮。
羯族斥候的皮靴尖踢了踢金铢袋,靴底钉着的铜钉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鸣响:若敢骗我,剥了你的皮喂狼。
夏小棠的指甲掐进陈昭手背,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春末抽穗的麦芒——这姑娘总说自己最会学三教九流的口音,前日还蹲在溪边学老鸨骂街,把王铁匠逗得直拍大腿。
此刻她的嘴唇在他耳边翕动:我绕后学羯族贵族,陈昭点头的瞬间,夏小棠的影子已贴着断墙溜了出去。
她的裙角沾了草屑,跑动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风吹过麦茬地,陈昭盯着庙门的缝隙,看见张二狗的影子突然僵住——后门方向传来沉喝:狗东西!大人让你探铁刀,你倒敢私吞金铢?
羯语里夹着浓重的上党口音,尾音故意拖得老长,陈昭见过真正的羯族贵族,那些人说话总爱把汉狗二字咬得碎响,此刻夏小棠学得七分像,倒把庙里的斥候唬住了。
那斥候唰地抽出短刀,刀尖抵住张二狗咽喉:你敢耍我?没!
没耍!张二狗扑通跪地,金铢袋砸在地上,几枚滚到陈昭脚边,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的就是想换条命,真的!
陈昭那伙流民要劫粮,小的把铁刀动向报给您,就是图个……
图个活命?陈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他踹开庙门冲进去时,月光正照在张二狗后颈——那里有块铜钱大的红痣,前天分盐巴时他盯着漆盒看,陈昭就注意到了这颗痣。
此刻红痣随着张二狗的颤抖一跳一跳,像团要灭不灭的火,王铁匠的短刀同时抵住斥候后腰。
那羯人刚要吼,夏小棠从后门闪进来,铜烟袋锅子重重敲在他手腕上,短刀当啷落地,惊起梁上几只寒鸦,扑棱棱撞破残窗,带落几片积灰。
绑起来,陈昭扯下腰带扔给王铁匠,自己蹲在张二狗面前,金铢滚到他脚边,他拾起来,指腹蹭过钱上的狼头纹——和赵婆子说的狼头旗料子一个模子。
张二狗的膝盖在青石板上蹭得发红,还在抽抽搭搭:昭哥儿,我就是害怕羯人说要屠营,我、我想着报点假消息换条命。
假消息?夏小棠蹲下来用铜烟袋挑起张二狗的下巴,她发间的草茎掉了一根,垂在眼前晃:前天你磨了兵器架上的暗号,昨儿后半夜跑出去送消息,今儿又来听铁刀动向——这都是假消息?
张二狗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扑过去抱住陈昭的腿:我真没想害大家!
我娘死在羯人刀下,我就是怕死啊!他的眼泪渗进陈昭的裤脚,带着股酸馊的汗味,昭哥儿你从小和我一块掏鸟窝,你知道我最胆小。
陈昭盯着他发颤的睫毛,八岁那年在村口老槐树下,张二狗被村霸抢了半块烤红薯,也是这样缩着脖子掉眼泪。
那时候他说我胆小陈昭替他抢回红薯;三年前羯人屠村,张二狗躲在草垛里发抖,陈昭背着受伤的妹妹往南逃——现在他说我胆小,却要拿流民的命换自己的活路。
带回去,陈昭甩开他的手声音像块冷铁,王铁匠拽着张二狗的后领往外走,那家伙的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深痕,嘴里还在喊:昭哥儿!我再也不敢了!
营地的篝火早熄了,只有赵婆子的草棚还亮着灯,陈昭押着人经过时,门帘刷地掀开,赵婆子举着灯凑过来。
灯芯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是张二狗?她扫了眼被王铁匠反绑的斥候,又盯着张二狗怀里漏出的金铢,突然啐了口:好个没骨头的!你怕死,就让我们替你死?
围观的流民越聚越多,有人举着烧火棍,有人攥着补渔网的铁针,月光下一片亮晶晶的眼。
夏小棠把金铢袋往石磨上一摔,铜响惊得几个孩子哭出声:都看看!他卖的不是铁刀,是咱们的命!她拨拉着金铢,狼头纹在火光里泛着冷光,羯人要的是咱们的粮咱们的命,他倒好拿咱们的血换钱!
杀了他!人群里有人喊,是李瘸子,上个月他儿子被羯人砍了胳膊,现在还躺在床上喝稀粥,杀了他!又有人应和声音像火星子,叛徒该千刀万剐!
陈昭抬手压了压,吵闹声渐弱,只余夜风吹动草棚的哗啦声。
他望着这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有抱着病孩子的妇人,有少了半只耳朵的老人,有攥着破菜刀的少年,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像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流民为什么被欺辱?陈昭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因为我们像散沙因为有人觉得,他踢了踢缩成一团的张二狗,自己的命比旁人金贵,他弯腰拾起一枚金铢举到众人面前,可你们看这金铢再,也沉不过人心。
今天,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李瘸子脸上,停在抱着病孩的妇人脸上,最后落在夏小棠发亮的眼睛上:背叛族人的,无路可走。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有人拍着大腿喊好,有人抹着眼泪笑,李瘸子的烧火棍敲在石磨上溅起几点火星。
夏小棠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背,掌心的薄茧蹭得他发痒——那是常年握铜烟袋磨的,也是这姑娘藏在机灵底下的硬骨头。
后半夜起了雾,陈昭把张二狗关进柴房时,雾气漫过脚面,像摊不开的愁。
柴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他转身要走,夏小棠突然扯住他衣袖:明早怎么办?
审,陈昭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月光在他腰间的青铜牌上投下影子,审他招了多少审羯人知道多少,让所有人知道跟着我陈昭背叛者的下场。
柴房里的抽噎声突然拔高,混着雾气飘向天际,夏小棠望着他的侧影,突然觉得这月光下的身影比记忆里更沉——像块被磨过千遍的铁,终于露出了锋刃。
东方的天色越来越亮,营地广场上,几个流民正搬着青石板往中间堆,有人擦着火折子,有人扛来粗木柱。
晨雾里,那堆青石板的轮廓渐渐清晰——像座还未成型的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