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褪时,陈昭的靴底碾过松针的脆响突然顿住,夏小棠背着老者的脊背也跟着僵了——前方山壁上有道半人高的裂缝,石缝里渗出的潮气裹着腐叶味涌出来,正是天然的藏身处。
进去,陈昭拽了她一把自己先猫腰钻进去,洞顶有巴掌大的透光孔,勉强能看清洞内情形:石台上堆着半腐的茅草,墙角结着蛛网,倒比外面的荆棘丛安全十倍。
他刚把老者放平,夏小棠突然掐了下他手背,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山脚下的土路上正扬起尘烟,三辆带棚的牛车缓缓挪动,牛脖子上的铜铃被颠得叮当响。
最前面的车夫裹着羊皮袄,腰间挂着带血的皮鞭,而车厢缝隙里,隐约能看见几截细瘦的手腕——铁链磨得发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是乌骨利的人,夏小棠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发间红绸被风掀起一角,上个月我在邺城见过他,专挑流民营的娃娃下手,她喉结动了动,那些孩子他说要卖到草原给牧民当奴隶,女娃稍大些就享用。
陈昭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最末那辆牛车的篷布被掀开条缝,露出张青灰的小脸,眼尾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那孩子大概五六岁,见有人望过来,立刻把脸缩回去,铁链哗啦响了一声,追上去,他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夏小棠的手猛地攥住他衣袖:你疯了?乌骨利手下有十几个带刀的,咱们连把像样的棍子都没有!
陈昭没答话,他望着那辆牛车拐过山脚,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渐渐远去,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庙里,那些流民蜷缩着不敢出声的眼神——他们不是不想反抗,是没人带头。
如果能救下这些孩子,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张字硌得胸口发疼,要在乱世立足,光有信物不够,得有人心。
去流民营,他们常聚在南边的破窑,我昨天听见老兵提过。
夏小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息,突然笑了:行,反正跟着你也没少闯祸,她弯腰把老者的头垫高些,但得先把他安顿好,这老头烧得厉害,再拖下去要没命。
流民营的破窑比陈昭想象中更惨,二十几顶用草席和兽皮搭的帐篷东倒西歪,几个妇人蹲在泥地里煮野菜粥,粥锅里飘着半片烂菜叶。
他们刚走近,就有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木棍拦路,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哪来的?
逃荒的,夏小棠抢先开口,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递过去,老家被羯人屠了就剩我们俩,她声音发颤,眼尾的泥渍跟着抖了抖——陈昭这才发现,她刚才在荆棘丛里蹭破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泥成了暗红的痂。
白胡子老头没接饼,木棍往地上一戳:我是老孙头,管这片,他扫过陈昭腰间的断砖(那是昨夜从破庙顺来的武器),你们要讨吃的?没,粥都不够填牙缝。
我们不要吃的陈昭上前半步,我们要救人他指向南边,乌骨利的商队带着孩子,三日后会在集市卖人。
老孙头的瞳孔突然缩紧,木棍当地砸在地上:你不要命了?那羯狗手下有百十号人!
上个月有个小子想抢他的货,被吊在树上剥了皮!他突然揪住陈昭衣领,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当自己是天兵?
我们这些流民,活着都要靠捡胡人的剩骨头!陈昭任他揪着,盯着老孙头发抖的手——那双手背上有五道爪印似的疤痕,像被什么野兽抓的您见过那些孩子吗?他轻声问,五六岁的娃娃,铁链锁着脚踝,哭都不敢出声。
老孙头的手松了他转过脸,喉结动了动:我孙子三年前也被抓过他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虎头布偶,线都开了,要不是我拿半袋米去赎,早被卖到匈奴人帐篷里当火种了。”
夏小棠轻轻碰了碰陈昭的胳膊,他知道机会来了:救孩子不只是救人,他压低声音,乌骨利在集市设摊,周围流民都看着。
要是咱们能把孩子抢回来,以后谁还会觉得流民只能等死?
老孙头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松开手:我帮你们探消息,他把布偶塞回怀里,但先说好要是露了馅,你们俩的命我可保不住。
接下来两日,陈昭几乎没合眼,他跟着老孙头混进集市,摸清了地形:乌骨利的摊位在西头,后面有间用土坯砌的仓库,平时锁着待售的奴隶,只有两个守卫轮班——个酒糟鼻的胖子,个左眼皮有道刀疤的瘦子,都爱蹲在门口抽旱烟。
那仓库墙根有个洞,老孙头蹲在草垛后,用树枝在地上画,我前天见老鼠钻进去过,小孩能爬,大人得把砖撬松,他抬头看陈昭你们真要硬闯?
不硬闯,陈昭把树枝折断,要让乌骨利自己打开门。
夏小棠这日也没闲着
她翻出从破庙捡来的旧绸子,在篝火边染成灰蓝色——鲜卑贵族的仆从常穿这种颜色,我娘以前是胡人舞女,她坐在石头上缝扣子针脚歪歪扭扭,她教过我几句鲜卑话,什么阿耶是父亲,阿娘是母亲。
不对,陈昭突然打断她,鲜卑慕容部和拓跋部口音不同,乌骨利常和慕容部做生意,得学龙城腔,他回忆着课本里的五胡语言研究,阿耶要带点卷舌尾音拖长,他清了清嗓子用生涩的鲜卑语说:主人说今日要挑三个伶俐的娃,带回去给小郎君作伴。
夏小棠噗嗤笑出声,针差点扎到手:你这哪是仆从像个结巴的老学究,她放下针线,歪头模仿:主人说今日要挑三个伶俐的娃,带回去给小郎君作伴,这次尾音轻得像羽毛,倒真有几分胡地腔调。
陈昭愣住,火光映着她的脸,发间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山洞里,她背老者时的背影——那么瘦,却比他跑得快,你以前常学这些?”
夏小棠的手顿了顿,她低头盯着针线,声音轻得像叹气:在青楼时,客人里有鲜卑军官。
他们喝多了爱说家乡话,我就跟着学,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怎么?嫌弃我出身?
没有,陈昭喉结动了动,我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厉害。
夏小棠笑了,把缝好的衣服扔给他:厉害的在后面呢,她指了指墙角的铜铃铛,明日集市开市,乌骨利会在仓库前挂这个。
等他听见鲜卑话,肯定以为是慕容家的人来挑货,所以我们要扮成慕容家的仆从,陈昭接过衣服,摸到布料下藏着的碎瓷片——夏小棠趁人不注意捡的,锋利得能割开铁链。
夜幕降临的时候,集市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陈昭系紧腰带(里面藏着碎瓷片),夏小棠把红绸系在腕间(方便他认人)。
两人站在仓库外的巷口,能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抽噎声——是孩子们。记住,陈昭低声说我去引开守卫,你从墙根的洞爬进去先解最小的那个娃他最容易慌。
夏小棠点头,腕间红绸在夜色里像团跳动的火,远处传来梆子声,是一更天了。
仓库门口的守卫正蹲在地上烤火,酒糟鼻的胖子打了个哈欠,刀疤瘦子往火里添了根柴。
陈昭深吸一口气,拽了拽夏小棠的衣袖,两人踩着青石板往仓库走去,靴底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仓库门楣上的铜铃突然响了——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