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的阳光斜斜地淌进房间,给靠窗的画架镀上了层金边。苏意欢将最后一支狼毫笔放进竹制画夹时,指尖不经意间扫过画夹内侧——那里通常卡着她最常用的那盒马利牌水彩,钴蓝的盖子边缘已经被指甲磨得有些发白,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铁皮。
她顿了顿,手下的动作停住了。画夹里只有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HB和2B的笔杆上还贴着她写的名字贴,边角已经卷了毛边。
“奇怪……”她喃喃自语,伸手把画夹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画板上。几张画到一半的素描散落开来,其中一张的角落沾着点干涸的赭石颜料,是上周画静物时蹭到的。可翻来覆去,就是没见那盒水彩的影子。
苏意欢蹲下身,视线扫过画架下的空隙。那里堆着几本美术教材,书页间夹着的便利贴掉了出来,上面是她写的颜料调和比例:“钴蓝+钛白=浅紫,少加黄”。她伸手扒拉了几下,指尖沾到点干涸的群青颜料,蹭在米白色的校服裤上,留下个小小的蓝点。
最后她甚至搬开了木桌,桌腿在地板上划出“吱呀”的声响。桌下只有团被踩扁的橡皮,和半支断了芯的彩色铅笔,笔杆上的绿色漆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头——那还是程晏川上次借走后还回来的,当时笔芯就是断的。
阳光渐渐爬上画夹的金属搭扣,反射出的光点晃得她眼睛有点酸。苏意欢扶着桌沿站起身,忽然瞥见窗台上那盆多肉植物,叶片上还沾着点浅黄的颜料——是昨天用那盒水彩里的柠檬黄调的,她当时嫌调色盘脏,直接在窗台上挤了点颜料。
“昨天……”她拍了下额头,终于想起来了。昨天放学收拾画具时,她把水彩盒塞进了书包侧袋,后来匆忙间好像又拿出来,顺手塞进了教室的抽屉里。
“明天就要交写生作业了啊。”她对着空荡的画架叹气,母亲出差前特意叮嘱过,这次全市美术比赛的初选作品必须按时提交。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把云层染成橘红色,像幅没干透的油画。
苏意欢换了鞋就往外跑,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已经没了去学校的车。她站在路边犹豫了两分钟,最终还是咬咬牙,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晚自习早就结束了,校门肯定已经锁了,可她实在没办法,只能去碰碰运气。
远远看见教学楼的轮廓时,她忽然发现操场围墙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程晏川背着个篮球,正和两个男生说话,白球鞋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光。
“程晏川!”苏意欢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喊了一声。
三个男生同时回头,程晏川看见她时挑了挑眉:“这么晚了,你来学校干嘛?”
“我的颜料落在教室了,明天要交作业。”她跑到他面前,喘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可是校门锁了……”
“翻墙呗。”程晏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翻墙进学校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旁边的赵雷立刻接话:“川哥可是翻墙高手,上次运动会迟到,三分钟就从后墙翻进去了。”
苏意欢愣住了:“翻、翻墙?”她看着那堵近三米高的围墙,墙头还插着碎玻璃,光是想想就让人腿软。
“不然你等着明天被老师骂?”程晏川把篮球塞给赵雷,“你们先回去,我跟她进去拿东西。”
“懂懂懂。”赵雷挤眉弄眼地拉着另一个男生跑了,临走前还朝程晏川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操场后的围墙相对偏僻,墙角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在秋夜里泛着深绿的光。程晏川走到墙边,伸手推了推那些藤蔓:“这里的玻璃被我们敲掉了,踩着砖缝能上去。”
苏意欢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忽然有点害怕:“会不会被保安发现?”
“放心,保安大叔这个点在值班室看电视剧呢。”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半蹲下身,“踩我肩膀上,我托你上去。”
“不用,我自己……”
“别废话。”他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裤料传过来,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抓紧藤蔓,我喊一二三就往上站。”
月光像被打碎的银箔,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筛下来,在程晏川的发梢缀满细碎的光点。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扬,几缕沾着月光的发丝贴在额角,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停着几只透明的蝶。
苏意欢深吸的那口气里,混着秋夜微凉的风,还有墙根处泥土和爬山虎汁液的清苦气。她双手攥住的藤蔓有手腕那么粗,表皮带着细密的绒毛,指腹按上去能摸到凹凸的纹路,像老树干的年轮。掌心很快沁出薄汗,藤蔓的绒毛黏在皮肤上,有点痒。
“一——二——”程晏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稳住的力道,每喊一个数,苏意欢都能感觉到脚下的肩膀又绷紧几分,校服布料下的肌肉硬得像块温热的石头。
“三!”
她借着这股劲往上一蹿的瞬间,帆布鞋的鞋跟狠狠磕在他肩胛骨处,听见他喉间溢出声极轻的闷哼。藤蔓被拽得“簌簌”作响,几片深绿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其中一片擦过她的脸颊,带着夜露的凉意。
攀爬时,她的膝盖一下下蹭过墙面,粗糙的水泥像砂纸般磨着校服裤的布料,里面的膝盖骨传来阵阵钝痛。有次用力过猛,裤腿被墙缝里突出来的小石子勾住,拉出道细细的白痕,她低头去解的功夫,程晏川在下面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别停!右脚再往上挪十公分,有个砖缝能踩!”
她咬着牙往上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墙面上,歪歪扭扭的,像只笨拙的蜗牛。而墙下那个仰头望着她的身影,肩膀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白衬衫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些,露出的那片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薄薄的汗光。
“我先下去了。”他后退两步,助跑几步就抓住藤蔓,动作利落地爬了上来,落地时甚至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你慢点。”他站在墙内侧朝她伸出手,“跳下来,我接住你。”
苏意欢看着墙下的他,忽然想起值日时被拖把绊倒的瞬间,他也是这样伸出手。她咬咬牙,闭上眼睛往下一跳,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落进一个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怀抱。
程晏川抱着她转了半圈才站稳,苏意欢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像擂鼓似的。她慌忙从他怀里挣出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谢、谢谢。”
“走吧,去拿你的宝贝颜料。”他转身往教学楼走,脚步似乎快了些,白球鞋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教学楼的侧门没锁,大概是哪个值日生忘了关。两人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往高一(5)班走,走廊里空荡荡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像有人在身后跟着。
“就在我抽屉里。”苏意欢站在教室门口不敢进去,总觉得擅自进教室像做坏事。程晏川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很快就拿着个蓝色的画夹走出来——那是她的画夹,颜料盒就放在里面。
“给。”他把画夹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苏意欢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接过画夹抱在怀里,画纸的粗糙触感隔着布料传来,让人莫名安心。
“谢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发现他的白球鞋上沾了片爬山虎的叶子。
“小事。”他转身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时忽然停下,“对了,你画的什么?”
“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把画夹抱得更紧了,里面除了作业,还有张没画完的素描——画的是他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阳光落在他发梢,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程晏川也没追问,只是扬了扬下巴:“走吧,早点出去,不然阿姨该担心了。”
回去的路走得格外快,两人再次翻出围墙时,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苏意欢看着程晏川整理被藤蔓勾住的校服,忽然想起刚才他托她上墙时,肩膀微微颤抖的弧度——他其实也没那么大力气吧。
“那个……”她犹豫着开口,“你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他活动了下胳膊,痞笑着凑近,“怎么?心疼我了,小同桌?”
“谁、谁心疼你。”她红着脸后退半步,怀里的画夹不小心掉在地上,几张画纸散落出来。程晏川弯腰去捡,刚好看见那张没画完的素描。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苏意欢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想抢回来又觉得更尴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着那张画纸,目光落在上面。
“画得不错。”他忽然笑了,把画纸叠好放进画夹,递给她时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就是把我画得太呆了。”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他打断她的话,往小区的方向走,“下次想画,告诉我一声,我摆个帅点的姿势。”
苏意欢抱着画夹跟在他身后,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她偷偷看他的侧脸,发现他的耳朵有点红,像被月光染透的樱桃。
走到她家楼下时,程晏川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葡萄味的,透明的糖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赔你刚才掉出来的画纸。”
“我画纸没坏……”
“拿着。”他把糖塞进她手里,转身就上楼往自己家的门口跑,上了几阶楼梯时又回头,“画记得交,祝你拿奖。”
苏意欢捏着那颗糖,看着他消失在楼道拐角,才慢慢走上楼。打开家门的瞬间,画夹里掉出片小小的爬山虎叶子,大概是刚才翻墙时夹进去的。她把叶子夹进素描本里,忽然觉得,今晚的月光好像格外温柔。
睡前喝牛奶时,她剥开那颗葡萄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窗外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枚被擦亮的银币。苏意欢看着书桌上的画夹,忽然想起程晏川递画夹时的眼神,想起他耳尖的红晕,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也许,翻墙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它让她知道,原来有人会在深夜,陪你翻墙进学校拿画具,还会假装不在意地说“画得不错”。
她拿起画笔,在那张素描的角落,添了轮小小的月亮。月光下,趴在桌上的少年嘴角,似乎也悄悄勾起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