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被拉得绵长的棉线,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意往衣领里钻,苏意欢脖颈后的汗毛根根蜷起,指尖攥着校服拉链往上提时,金属齿“咔啦咔啦”咬过布料,停在锁骨上方才稳住。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书包,硬挺的书脊磕在拉链头的金属凸起上,“咔嗒”一声脆响惊得她顿了顿,低头才发现压在下面的笔袋露出个边角——黑色水笔的笔帽不知何时蹭过浅蓝布料,洇出的灰黑色印子边缘发毛,像片没干透的云,悬在布料上轻轻晃。
窗外的天沉得像块浸足了墨的绒布,连远处的树影都成了模糊的墨团。走廊尽头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斜斜切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块暖融融的光斑,粉笔头的碎屑在光里轻轻飘,细得像蒲公英的绒毛。林薇薇抱着粉蓝色保温杯走过来,杯壁凝着层细密的水汽,像蒙了层薄雾,连杯身上印的小熊图案都晕成了毛茸茸的一团。她用胳膊肘轻轻撞苏意欢的胳膊时,保温杯底在桌面蹭出“吱呀”一声,橡胶垫与木头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我先走啦,我妈催我回家呢。”
说话间,没拧紧的杯盖“啵”地弹开条缝,一缕白气打着旋儿冒出来,裹着淡淡的红枣香漫过来,苏意欢鼻尖动了动,那香气里还混着点生姜的暖辣。林薇薇慌忙旋紧盖子,手指在杯身留下几个带水汽的印子,临走前回头叮嘱的声音里裹着笑,尾音微微上扬:“对了,你记得去买牛奶啊。”
“知道了。”她点头时,目光跟着林薇薇的马尾辫晃到楼梯口,发尾的粉色蝴蝶结在灯光里闪了闪。九月末的晚风卷着秋意撞过来,吹得走廊的窗户“哐当哐当”响,铁插销撞击玻璃的声音,像有人用指节轻轻叩门,一下,又一下。
学校对面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在暗夜里铺开片光晕,像块浸了阳光的路标。苏意欢掀开门帘时,风铃“叮铃”串响,银铃碰撞的声音脆得像碎冰。老板娘趴在收银台上打哈欠,眼角还挂着点泪,看见她进来立刻直起身,笑纹堆在眼角,眼角的痣都跟着动:“小姑娘,又来买牛奶?”
“嗯,阿姨。”她走到冰柜前,指尖划过一排排牛奶盒,塑料包装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激得指尖发麻。母亲总说睡前喝热牛奶助眠,可她一直觉得那股奶腥味像沾了草叶的露水,腥气里带着点涩,直到上周程晏川随手递来的那盒晨光甜牛奶——原来牛奶可以是带着焦糖味的,像把融化的糖块泡在了温水里。
“砰!”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人把书包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男生们的哄笑,像撒了把爆米花,“噼里啪啦”炸开在空气里。苏意欢回头,看见便利店最里面的靠窗位置围坐着三个男生,手机屏幕的光在他们脸上晃,忽明忽暗的,像被风吹动的水面碎银。穿黑色连帽衫的那个盘腿坐在塑料凳上,膝盖上摊着本练习册,卷边的页角翘起来,正是程晏川。
他嘴里叼着根没拆包装的棒棒糖,透明糖纸在暖黄灯光下泛着虹彩,红的、紫的、蓝的,像揉碎了的彩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嗒嗒”的点击声混着游戏音效炸开,其中还夹着他无意识的磨牙声。侧脸的线条在灯光里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睫毛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连咬着糖纸的嘴角都绷成了直线,像拉满的弓弦。
“程晏川?”苏意欢的声音像被风吹得打了个卷,尾音飘了飘。
三个男生同时回头,程晏川看见她时,叼着糖的嘴角顿了顿,随即挑眉吹了声口哨,糖纸在唇间“啵”地响了下:“哟,小同桌。”他旁边的寸头男生立刻凑过来,胳膊肘撞得他连帽衫的袖子往下滑了滑,露出一小节手腕,骨节分明的:“川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闭嘴。”程晏川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糖尖还沾着点口水,亮晶晶的。他朝苏意欢扬下巴时,喉结轻轻动了动,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买牛奶?”
“嗯。”她的目光落在那本练习册上——选择题的选项被黑笔涂掉,改成了歪歪扭扭的“攻击”“防御”“回血”,旁边还有个小人举着剑,剑刃画得像道闪电,剑尖却圆滚滚的,透着点憨。
“老板娘,她的账算我这儿。”程晏川忽然冲收银台喊,声音自然得像在说“今天有风”,仿佛这话已经在舌尖滚过千百遍。
苏意欢连忙摆手,指尖碰着牛奶盒的棱角,塑料边缘硌得指腹有点疼:“不用,我自己……”
“跟我客气什么。”他已经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一顿操作,游戏里的爆炸声混着他的低骂传过来,“妈的,又死了。”寸头男生趁机朝苏意欢挤眉弄眼,眼角的痣都跟着动,像只活过来的小虫子:“同学你好,我叫赵雷,是川哥的哥们儿。”
“我叫苏意欢。”她抱着牛奶盒站在冰柜旁,塑料盒的凉意透过校服袖子渗进来,凉得像贴了块冰。只能看着他们打游戏,程晏川赢了就会和赵雷击掌,掌心相碰的“啪”声脆得像掰断冰棒,输了就懊恼地抓抓头发,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露出额前有点乱的碎发,发梢还沾着点灰尘。
一局结束时,程晏川抬头看见她还站着,挑眉的样子像只发现猎物的猫,眼睛亮闪闪的:“不走?想留下来看我们打通关?”
“我这就走。”她走到收银台,老板娘已经把牛奶装进塑料袋,袋口的提手勒得手指有点红,像勒出了道细痕:“你同学都付过啦。”
苏意欢拎着牛奶掀门帘时,风铃还没停响,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咚咚”响。程晏川跟了出来,连帽衫的帽子滑在脑后,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发梢蹭着脖颈,带来点痒意。“等会儿,一起走。”
“你不等他们?”她指了指店里,赵雷正举着手机冲他们的方向笑,露出两排白牙。
“不等了,”他把连帽衫的拉链拉到顶,拉链齿“咔啦”响,像咬碎了什么,“再玩下去,老班明天又要揪我耳朵,上次都红了三天。”
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街角,叶边擦过地面“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在地上跳奇怪的舞。苏意欢拎着那袋牛奶,指尖能感觉到盒子传来的凉意,忽然想起刚才他喊“她的账算我这儿”时,喉结动了动的样子,脸颊有点发烫,像被路灯烤着了,连耳垂都热烘烘的。
“你经常在便利店写作业?”她没话找话,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路沿上停了。
“偶尔。”他踢石子的力道比她重,石子“噔”地弹起来,差点飞到马路牙子外,“家里太吵,我妈总爱唠叨我玩手机,说我眼睛要瞎了。”
苏意欢想起他家阳台上总晾着的女士连衣裙,粉的蓝的,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像挂着片小彩虹。还有偶尔飘来的饭菜香,混着油烟机的轰鸣,隔着墙都能听见。原来那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晏川,也会被妈妈唠叨,像只被按住脑袋的小猫。她忍不住笑出声,嘴角弯成月牙,连带着眼角都有点酸:“阿姨是为你好。”
“知道。”他难得没反驳,踢石子的力道轻了些,石子在地上慢慢滚,“就像你总爱管我写作业一样,上次还把我画的小人涂掉了,那是我画了半节课的奥特曼。”
“我才没有。”她别过脸,却瞥见他嘴角偷偷勾着的笑,像颗藏在叶底的糖,甜得很轻,却让人心里发颤。
路过小区门口的梧桐树时,程晏川忽然停下,树影落在他脸上,斑斑点点的,像撒了把碎墨。“喂,牛奶给我。”
“干嘛?”她把袋子递过去,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深灰色保温杯,杯身有掉漆的痕迹,露出里面银色的铁皮。他拧开盖子把牛奶倒进去,又从便利店买的零食袋里抓了把巧克力豆丢进去,豆子撞在杯壁上“嗒嗒”响,像下了场小雨。
“热一下更好喝。”他把保温杯塞回她手里,杯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比刚才的牛奶盒暖多了,暖得能焐热指尖,“我妈说的,她总煮这个,说比直接喝甜。”
苏意欢握着保温杯,忽然想起暴雨天他把伞塞给她时,伞柄上还沾着他的指纹,带着点汗湿的潮气;想起他替她接住粉笔头时,睫毛忽闪了一下,像振翅的蝶;想起作业本上那个扎马尾的小人,辫子上还画了个蝴蝶结,用红笔涂得歪歪扭扭。原来这个总爱装酷的少年,藏着这么多笨拙的温柔,像没拆好的礼物,外面裹着粗糙的纸,里面却藏着糖。
“谢了。”她的声音有点小,像怕被风吹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谢什么,”他双手插兜往前走,背影在路灯下晃晃悠悠,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下次帮我写数学卷子就行,最后一道大题我看了就头疼,字都认识,放一起就不认识我了。”
“才不。”她跟上他的脚步,保温杯里的牛奶晃出浅浅的涟漪,巧克力的甜香从杯口飘出来,像团小小的云,软软地裹住了鼻尖。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黑得像泼了墨,伸手不见五指。程晏川走在前面,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在台阶上晃来晃去,照亮了墙上斑驳的涂鸦——有人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尾巴翘得老高。走到二楼转角时,他忽然停住,回头看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抓紧扶手。”
“哦。”她刚抓住冰冷的铁栏杆,指尖触到铁锈的糙感,就听见脚下传来“哐当”一声——一块松动的台阶翘了起来,带着点土灰的气息。程晏川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传来,烫得她皮肤发麻。他自己却被绊得踉跄了一下,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没事吧?”苏意欢连忙捡起手机,屏幕没碎,却在撞击下亮了,锁屏壁纸是片湛蓝的海,蓝得像块透明的玻璃,海面上漂着只孤零零的纸船,白得像雪,在浪里轻轻摇。
“没事。”他拿回手机揣进兜里,耳尖在微弱的光线下有点红,像被风吹得,“快走吧,楼道里有风,吹得人冷。”
三楼的声控灯亮着,暖黄的光裹下来,像条柔软的毯子。程晏川在自家门口站定,钥匙串在指尖转了个圈,金属碰撞声清脆,“叮铃哐当”的:“牛奶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腥气。”
“嗯。”苏意欢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门口,声控灯的光照在他身上,连帽衫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蜷着的猫,尾巴还露在外面。
“晚安。”她轻轻说,声音像羽毛落在地上,轻得没声息。
程晏川像是没料到,愣了一下才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着笑,连眼角的纹路都软了:“晚安,小同桌。”
门关上的瞬间,苏意欢靠在门板上,听见隔壁传来钥匙转动的“咔啦”声,还有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跑调跑得厉害,像只找不着调的小鸭子。她走到厨房,把保温杯里的牛奶倒进玻璃杯,放进微波炉加热。巧克力豆在牛奶里慢慢融化,晕开圈浅浅的棕,像幅温柔的抽象画,还冒着小小的气泡,“啵啵”地破在表面。
喝牛奶时,她忽然想起便利店的游戏声,想起程晏川打游戏时专注的侧脸,睫毛很长,投下的阴影在眼下轻轻颤;想起他手机壁纸里那只纸船,在蓝得发脆的海里漂着,不知要漂向哪里。原来这个总爱惹麻烦的少年,也会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像被风吹停的纸飞机,翅膀还带着风的形状。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着摊开的练习册,纸页泛着淡淡的白,像蒙了层霜。苏意欢翻开本子,在空白处画了只小小的纸船,船帆上写着“晚安”两个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她抿了口牛奶,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连带着喉咙都暖暖的。
今晚的牛奶,好像格外甜。
也许,晚自习后的便利店,从来都不只是买牛奶的地方。
至少,它让她知道,原来有人会在你站在冰柜前时,自然而然地说“她的账算我这儿”,语气熟稔得像说了千百遍,像在说“天凉了要加衣”一样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