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明源县政府大楼前的银杏树开始泛黄,一片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像给青石板路铺了层碎金。夏月瑶站在政法委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目光落在楼下那片金黄上。
桌上的台历显示,今天是她担任政法委书记的第187天。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身心俱疲,不过半年光景。
蒋南舟离开后,新到任的县委书记张启明是从邻县调过来的,据说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年,最看重“资历”二字。第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张启明介绍班子成员时,到了夏月瑶这儿,只是淡淡一句“这是政法委的小夏书记,年轻有为”,语气里的敷衍像层薄冰,谁都看得出来。
会后没几天,夏月瑶提交的《关于加强农村法治宣传教育的实施方案》就被打了回来。文件上没有任何修改意见,只有张启明龙飞凤舞的签名:“此事暂缓,需再议。”
她拿着文件去办公室找张启明,刚说明来意,就被打断了。“小夏啊,”张启明呷了口茶,目光从老花镜上方透过来,带着审视,仿佛在掂量眼前“年轻的政法委书记”这几个字背后,藏着多少水分。“你才多大?二十四还是二十五?”
“我26岁,张书记。”夏月瑶语气平静。
“26啊,”张启明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公社当文书呢。基层工作,急不得。农村的事复杂,不是你在书本上学的那套能解决的。”他没接文件,反而说起了自己当年的经历,从分田到户讲到税费改革,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小时,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年轻人,多跑跑,多看看,少动笔。”
走出办公室时,夏月瑶捏着文件的手指泛白。她知道,这不是“暂缓”,是不信任。
更糟的是同事的态度。以前蒋南舟在时,没人敢明着议论她的年纪,如今却不一样了。组织部的老王在食堂吃饭时,故意大声跟人说:“有些年轻人啊,一步登天,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旁边有人跟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瞟。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低语像蚊蚋般钻进耳朵。组织部的老王正跟办公室的小李说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有些人啊,年纪轻轻坐火箭上来,不知道背后有多少故事。”小李接话:“可不是嘛,蒋市长在的时候,谁不高看她一眼?现在……”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声意味深长的笑,比任何恶言恶语都刺耳。
这样的话,她听了两个月。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到后来的麻木、隐忍。她以为只要埋头做事,用实绩堵住悠悠众口——处理完积压十年的宅基地纠纷时,她以为会有人说句“做得好”;推动全县中小学法治副校长全覆盖时,她以为会有人认可她的努力;可到头来,同事们更关心的,是她开会时穿的西装是不是新的,是蒋南舟回县调研时,跟她说了几分钟话。
“看她长得那娇媚样子,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
“二十几岁当书记,没点手段能行?”
“蒋市长不到四十就当副市长,年轻有为,她怕是早就盯上了吧?”
“以前蒋书记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你们没发现?每次开会都让她先发言。”
这些话像带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刻意避开所有可能被议论的场合——蒋南舟回县时,她托病请假;单位聚餐时,她找借口提前离席;连穿衣都重新换回一身黑,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可流言这东西,你越躲,它越嚣张。
她不是没想过反击。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当有人意有所指地说“要严查违规提拔”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三年来的工作台账拍在桌上:“从2020年3月到2023年9月,我处理信访案件87起,化解率92%;起草法治文件12份,其中3份被市里采纳;牵头组织普法活动46场,覆盖全县13个乡镇……”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冰,“如果各位觉得我不够格,现在就可以去查,每一份记录都可追溯。”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张启明皱着眉敲了敲桌子:“好了,开会。”可散会后,她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装什么清高?真没问题,至于这么激动吗?”
那天晚上,夏月瑶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才26岁,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总说“女孩子要活得像花一样”,可她现在,活得像块被反复敲打 的石头,满身裂痕。
夏月瑶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她知道,反驳是最没用的武器,实力才是硬道理。
她把那份被打回来的方案重新修改,加入了三个乡镇的实地调研数据,附上了村民访谈记录,甚至画出了每个村子的法治宣传重点人群分布图。再次去找张启明时,她没多说废话,直接翻到数据页:“张书记,这是我跑了七个村子,跟56位村民聊出来的结果。您看,留守儿童和老人是普法的薄弱点,也是矛盾高发群体……”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个数据都精准,每条建议都落地。张启明起初还漫不经心,后来渐渐坐直了身体,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又戴上,一页页仔细看。最后,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按此执行,需要哪个部门配合,直接调动。”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夏月瑶长长舒了口气。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觉得,刚才紧绷的肩膀,酸得厉害。
更大的挑战在后面。县里有个老上访户,姓李,因为十年前的一场工伤赔偿纠纷,跑了无数次政府,谁都劝不住。张启明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了夏月瑶,语气带着点考验的意思:“小夏,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老李脾气倔,但通情理,你试试。”
夏月瑶接了下来。她没直接去找老李,而是先去了档案馆,翻出了十年前的工伤鉴定报告和法院判决书;又去了老李当年工作的工厂,找到了几个老同事,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跑到县医院,查了老李这些年的病历——他的腿伤一直没好利索,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
准备了整整一周,她才去了老李家里。那是间低矮的平房,院子里堆着捡来的废品。老李看到她,眼睛一瞪:“又是来劝我的?走吧,我不听!”
夏月瑶没走,反而蹲下来帮他整理院子里的废品:“李叔,我不是来劝您的。我就是想问问,您这腿,阴雨天是不是特别疼?”
老李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爸以前也腰不好,阴雨天就直不起来。”夏月瑶一边整理一边说,“我看了您的病历,知道您这伤是工伤,按理说是该有赔偿的。只是当年工厂倒闭了,手续不全,才拖到现在。”她把一份复印好的文件递过去,“这是我找到的工厂破产清算记录,里面提到了您的赔偿款,只是当时没人通知您去领。我已经跟法院和民政局沟通过了,下周就能把钱给您补回来。另外,县医院的康复科我也问了,他们可以给您做免费的康复治疗。”
老李拿着文件,手不停地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跑了十年……十年啊……”
夏月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有啥困难,直接去政法委找我。”
可夜深人静时,看着办公室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夏月瑶却常常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周五晚上,夏月瑶加完班走出政府大楼时,看到宣传部的林洁背着包,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个气球,是那种小孩子玩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氢气球。
“夏书记,您还没走啊?”林洁看到她,笑着打招呼,露出两颗小虎牙。
“刚忙完。”夏月瑶点点头。
“我跟朋友约了去吃火锅,新开的那家,据说味道超赞!”林洁晃了晃手里的气球,眼睛亮晶晶的,“夏书记,您要不要一起去?人多热闹!”
夏月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接受,可看着林洁那张充满活力的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了,谢谢,我得回家了。”
林洁也没强求,挥挥手跑了:“那我先走啦,夏书记再见!”
看着林洁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夏月瑶忽然觉得,手里的公文包沉得像块石头。她有多久没和朋友一起吃过饭了?好像从大学毕业回来,就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餐桌上留着温在锅里的饭菜,是她早上出门时叮嘱母亲做的。她热了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吃。电视开着,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笑声很吵,却衬得房间更安静了。
她忽然想起林洁手里的气球。自己好像从来没玩过那种东西。小时候,别的女孩都喜欢洋娃娃、蝴蝶结,她却总跟着傅星尧爬树、弹玻璃球。后来长大了,心思全在学习上,考上大学,又忙着考各种证书,留学时更是一边上课一边打工,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工作后,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政法工作中,以为做出成绩就能填补心里的空缺。可现在,她做到了,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像一张白纸,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朋友。县委大院里的人对她要么敬畏,要么疏远,没人会跟她聊八卦,没人会约她逛街。她没有谈过恋爱。傅星尧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可那段感情早已成了过往。她甚至没有好好看过春天的花,闻过夏天的草香,感受过秋天的风,触摸过冬天的雪。
26岁,本该是人生中最鲜活的年纪,她的生活却只剩下文件、会议、案件。
那晚,夏月瑶失眠了。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第一次认真地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快乐。
第二天早上,她做了一个决定:从交一个朋友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林洁。
像阳光一样的人
周一上班,夏月瑶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单位。她走到宣传部办公室门口,看到林洁正整理文件,嘴里还哼着歌。
“林洁。”夏月瑶敲了敲门。
林洁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到是夏月瑶,吐了吐舌头:“夏书记,您怎么来了?”
“没什么,”夏月瑶走到她桌前,目光落在她桌上的多肉植物上,“这盆多肉挺可爱的。”
“是吧?”林洁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多肉说,“这叫玉露,你看它晶莹剔透的,是不是像果冻?我养了半年了,可乖了!”
夏月瑶笑了笑:“我也想养一盆,就是不知道怎么弄。”
“这简单啊!”林洁一拍桌子,站起来,“下班我带你去花店挑,顺便教你怎么浇水、晒太阳。保证你一学就会!”
“好啊。”夏月瑶点头答应。
下班后,林洁果然拉着夏月瑶去了街角的花店。花店不大,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玫瑰、百合、向日葵,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雏菊,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花香。
“夏书记,你喜欢什么花?”林洁拿起一束向日葵,“这个怎么样?阳光!积极!跟您一样!”
夏月瑶看着那金黄色的花朵,摇了摇头:“我想要多肉,好养活的那种。”
“那必须是胧月!”花店老板是个阿姨,笑着推荐,“这种多肉耐旱,不用经常浇水,晒晒太阳就行,特别适合你们上班族。”
林洁帮她挑了一盆胧月,又买了个粉色的花盆,亲自帮她换好土:“记住啊,一周浇一次水,每次别浇太多,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就OK了!”
走出花店,林洁看着夏月瑶手里的多肉,忽然说:“夏书记,我发现您其实挺平易近人的,以前总觉得您冷冰冰的,不敢跟您说话。”
“可能是我平时太忙了,没怎么跟大家交流。”夏月瑶有些不好意思。
“忙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林洁晃了晃手里的奶茶,“对了,周末有个画展,在县文化馆,据说有很多好看的画,您要不要一起去?”
夏月瑶犹豫了一下。周末她原本打算在家整理案卷的。可看着林洁期待的眼神,她点了点头:“好啊。”
那个周末,夏月瑶第一次没有在办公室加班,也没有在家看文件。她和林洁一起去了画展。林洁叽叽喳喳地给她介绍每一幅画,说这幅的色彩好看,那幅的意境深远,虽然夏月瑶很多都听不懂,却觉得很有意思。
看完画展,她们去吃了林洁说的那家火锅。热气腾腾的锅里涮着毛肚、肥牛,林洁一边吃一边跟她聊单位的八卦:“你知道吗?组织部的老王,上次跟他老婆吵架,被赶去睡沙发了,哈哈哈……”
夏月瑶也跟着笑,觉得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从那以后,夏月瑶和林洁渐渐熟了起来。林洁会拉着她去逛街,给她挑适合的衣服,说她总穿西装太严肃了;会在她加班时,给她带一杯热奶茶,说“补充能量才能继续战斗”;会在她因为工作烦恼时,听她吐槽,然后说“多大点事,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夏月瑶也开始尝试着改变。她会在午休时,和林洁一起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看看开了什么新的花;会在周末,约林洁去爬山,感受风吹过耳边的声音;甚至会跟着林洁看综艺节目,虽然很多笑点她还是get不到,却会因为林洁的笑声而觉得开心。
有一次,林洁拉着她去公园放风筝。夏月瑶看着风筝在天上飞,飞得很高很高,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飞起来了,心里的那些沉重和压抑,都被风吹走了。
“夏书记,你看!风筝飞得多高!”林洁指着天上的风筝,笑得一脸灿烂。
夏月瑶看着她,又看了看天上的风筝,嘴角扬起一个很久没有过的、轻松的笑容。
26岁的人生,或许起步晚了点,但没关系。她已经学会了停下脚步,闻闻花香,看看风景,交一个像阳光一样的朋友。未来还有很长,她会慢慢发现,生活除了工作,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