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窗外,风刮得更凶了,卷着枯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陈夏睁开眼,屋子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母亲和妹妹平稳的呼吸声。
他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
厚实的棉袄,绑腿打得结结实实,脚上是那双纳了千层底的旧棉布鞋。
他走到灶房,陈金华已经等在那里了。
父亲同样穿戴整齐,背上是他那把从不离身的老猎枪,腰间别着一把开了刃的柴刀,手里提着一杆两米多长的铁头木杆。
他没看陈夏,只是往桌上的两个粗粮饼子努了努嘴,算是打了招呼。
气氛依旧僵硬得能拧出水来。
父子俩谁也没说话,就着凉水,沉默地啃着又干又硬的饼子。
院子里,黑豹低低地叫了一声,它也醒了。
吃完东西,陈金华率先推门而出,冷风夹杂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瞬间灌了进来。
陈夏紧随其后。
父子二人,一条黑狗,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悄然离开了家。
他们没有走向村口狩猎队集合的老槐树,而是拐了个弯,踏上了一条通往南山坳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
这条路,更崎岖,更难走。
陈金华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高大的身影在微弱的星光下,像一堵沉默移动的墙。
他依旧板着脸,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同意儿子的荒唐计划,不过是出于一个老猎人骨子里的谨慎。
万一呢?
万一这臭小子走了狗屎运,说对了呢?
他不能拿全队人的性命开玩笑。
但这份谨慎,不代表他信了。
在他看来,陈夏就是鬼迷心窍,异想天开。
所以他用脚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速度,分明是在考验,也是在给后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个下马威。
陈夏跟在后面,呼吸沉重,额头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调整着呼吸和步伐,紧紧地缀着。
他的体力,确实不如常年在山里摸爬滚打的父亲。
但他有挂。
在踏入山林的那一刻,他脑海中与黑豹的链接,瞬间被激活了。
【链接已建立…感官共享…开启】
嗡——
陈夏的脑子猛地一震。
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他依旧能看到父亲的背影,能感觉到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子。
但与此同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强行挤入了他的感知。
那是黑豹的世界!
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草木味。
那是上百种不同植物、泥土、腐叶、露水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光谱!
左前方十米,有一股淡淡的骚味,是昨天路过的野兔留下的。
右后方三十米,泥土下传来了某种啮齿类动物的臭气。
他的耳朵里,也不再只有呼啸的风声。
厚厚的落叶下,虫子蠕动的声音。
远处树枝上,宿鸟翻身的细碎声响。
甚至连风刮过不同树叶,产生的那种频率各异的“沙沙”声,都变得清晰可辨,层次分明!
这就是野兽的感官!
一个被人类遗忘了的,充满了细节和信息的世界!
陈夏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兴奋!
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底牌,到底有多么逆天!
两人一狗,就这么一前一后,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快地行进着。
陈金华在用速度发泄着怒火。
陈夏则在努力适应着这全新的感官世界。
突然。
在黑豹的嗅觉世界里,一股尖锐、刺鼻的气味,突兀地闯了进来。
那不是自然界该有的味道。
是铁锈。
是陈旧的,混杂着干涸血腥味的铁锈!
那味道,就来自父亲陈金华正前方,一步之遥的落叶堆下!
陈夏的瞳孔,骤然收缩!
“爸!”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往左边三步!”
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走在前面的陈金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脚步骤然停下。
他本能地想回头呵斥。
吵什么!
想把山里的东西都给招来吗!
但陈夏的语气,太过急促,太过惊惶,让他那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老猎人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还是听从了儿子的指令,往左边横跨了三大步。
他刚站稳。
“哗啦!”
黑豹像是离弦的箭,猛地窜了上去!
但它没有鲁莽地扑向那片落叶的中心。
在距离那股铁锈味半米的地方,它猛地刹住脚步,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毛发倒竖。
陈夏在脑海中下达了更精确的指令。
“刨开边缘!别碰中间那个铁盘子!”
接收到指令的黑豹,小心翼翼地绕到了落叶堆的侧面。
它没有疯狂地刨动,而是用一只前爪,极为灵巧地、一层一层地扒拉开最外围的枯叶和浮土。
很快,一个黑黝黝的、带着弧度的金属边缘,从泥土下暴露了出来。
“咔——”
可能是黑豹扒拉的动作牵动了埋在土里的机括,那个巨大的捕兽夹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虽然没有完全触发,但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捕兽夹!
一个带着倒齿,张开后足有脸盆大小的老式捕兽夹!
夹子上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痕迹,不知道是锈迹,还是哪只倒霉野兽的血。
那两排狰狞的钢牙,在微曦的晨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陈金华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近在咫尺的捕兽夹,后背的寒毛,一根根全都倒竖了起来!
冷汗,瞬间就湿透了内衬的衣衫。
以他刚才的速度和力道,如果这一脚踩实了……
他不敢想!
这条路他虽然不常走,但也走过几次,怎么会不知道这里被人下了夹子?
而且这伪装的手法,堪称老道,连他这个老猎人都没看出来!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陈夏正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有些发白。
“你……你怎么知道的?”
陈金华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
陈夏当然不能说自己是“闻”到的,他早就想好了说辞。
“我刚才看到那里的落叶,颜色不太对,好像被人翻动过。”
这个解释很牵强。
在天色这么暗的情况下,能看清个鬼的颜色。
但陈金华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陈夏一眼,又看了一眼在捕兽夹旁边,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低吼的黑豹。
他没再说什么。
“跟上。”
他丢下两个字,继续往前走。
但这一次,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的脚步,也变得更加谨慎。
他不再走在最前面,而是有意无意地,落后了黑豹半个身位。
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了。
如果说之前是愤怒和压抑,那么现在,则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
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绕过一个山坡。
黑豹的耳朵,突然像雷达一样转动了一下。
通过感官共享,陈夏的脑海里,清晰地“听”到,前方五六米远的一大片枯叶下面,传来的声音,是空的。
那是一种沉闷的回响,和踩在实地上的声音,截然不同。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爸,停一下。”
陈夏再次出声,语气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前面那片枯叶下面,是空的。”
又来?
陈金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陈夏,又看了看前面那片平平无奇的落叶地。
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异常。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他没有再质疑,而是将信将疑地,举起了手里那根两米多长的铁头木杆。
他握紧杆子,对着陈夏指的方向,猛地往前一捅!
“噗!”
没有任何阻碍。
那根长长的木杆,像是捅进了一块豆腐里,瞬间就没入了大半截!
陈金华用力搅了搅,下面果然是空的!
他抽回木杆,走到边缘,用脚拨开厚厚的落叶。
一个足有一人多深,被精心伪装过的陷阱,赫然出现在眼前!
陷阱底部,还削尖了七八根粗壮的竹子,寒光闪闪!
嘶——
陈金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要是看不见,一脚踩实了……
今天他这条老命,就算不交代在这,也得落个半残!
接连两次!
一次是伪装起来的捕兽夹!
一次是足以致命的陷阱!
全都被儿子提前预警,分毫不差!
如果说第一次,还能用“运气好”、“眼尖”来勉强解释。
那这第二次呢?
这绝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
陈金华终于没法再淡定了。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在陈夏的脸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怀疑,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动摇!
他想从儿子脸上看出些什么。
是慌乱?
是得意?
还是故弄玄虚?
都没有。
陈夏的表情很平静,只是额头的汗珠,暴露了他刚才的紧张。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条瘦骨嶙峋的黑狗身上。
黑豹正蹲在陷阱边上,歪着脑袋,吐着舌头,哈着气,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澈而又无辜。
怎么看,都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狗。
可是……
陈金华的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这辈子信奉的“规矩”,他引以为傲的“经验”,在今天这个诡异的清晨,被他一向瞧不上的儿子和一条不起眼的笨狗,接二连三地,敲得粉碎!
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闷葫芦儿子,身上藏着他完全看不懂的秘密。
陈金华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山风吹过,卷起他花白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良久。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对着陈夏,沙哑地开口。
“你,走前面。”
说完,他便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将那条唯一的、通往未知南山坳的小路,完全让了出来。
这个动作,这个决定。
不亚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山崩,在他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猎人心里,轰然炸响!
这代表着,他,陈金华,靠山屯的猎王。
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