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走在了前面。
身后,是父亲那沉重如山的沉默。
陈金华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训狗?
他妈的,那条瘦了吧唧的黑狗,怎么跟成了精似的?
还有,刚才那些个判断陷阱的法子,是哪个老猎人教给他的?
那都是压箱底的真本事,没个十年八年的经验,连门都摸不到!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张老脸,拉不下来。
更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踩着未知的凶险。
他活了快五十岁,第一次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还是交给了自己那个一向瞧不上的闷葫芦儿子。
这种感觉,憋屈,又诡异。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黑豹不紧不慢地跑在最前面,像一个沉默的向导。
在陈夏的感知世界里,黑豹就是他延伸出去的雷达。
风声,草木味,泥土的湿度,远处动物的叫声……
所有信息都汇聚成一张实时更新的立体地图,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种感觉,就像在玩一款开了全图挂的沉浸式游戏。
而这个游戏,赌的是命。
他们没有再遇到陷阱。
但通过黑豹的嗅觉,陈夏至少“闻”到了三拨不同的野兽留下的痕迹。
一窝刚迁徙走的山鼠,气味还很新鲜。
一只孤零零的狐狸,在半小时前,从他们左侧的山坡上溜了过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它那股独特的骚味。
甚至还有一头小野猪,慌不择路地从这条小路上跑过,留下了凌乱的蹄印和粪便。
陈夏没有出声。
这些都不是他们的目标。
就这么艰难地跋涉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已经从深黑变成了鱼肚白。
呼啸的山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终于,在绕过一大片乱石坡后,黑豹停下了脚步。
它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极细微的呜咽声,尾巴夹得紧紧的。
【到了。】
陈夏的脑海中,接收到了黑豹传来的,混杂着兴奋和畏惧的念头。
他们成功绕到了南山坳的南侧,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
这里,正是陈夏计划中的下风口!
狂风从他们身后,刮向山坳的深处,能将他们的气味和声音,带到最远的地方,完美地隐藏了自己。
陈夏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黑豹的脑袋,示意它趴下别动。
然后,他将自己的感知,完全沉浸到了黑豹的视野之中。
嗡!
眼前的世界,瞬间拉近!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视网膜极限的清晰!
黑豹的眼睛,就像一架高倍望远镜,精准地锁定了下方。
山坳里的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陈夏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
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下方一处被几块巨大岩石和茂密灌木丛遮挡的陡坡下。
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陷。
找到了!
陈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那凹陷的避风处,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安静地趴在那里。
那是一头野猪!
一头体型巨大的公野猪!
它的个头,比村里养的最大的老母猪还要大上一圈!
黑色的鬃毛,像是钢针一样根根倒竖。
最骇人的,是它嘴角边那两根暴露在空气中的、微微上翘的獠牙!
那獠牙,又粗又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森白的冷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
这畜生,正趴在凹陷里闭目养神,完美地避开了肆虐的狂风,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
而它趴卧的位置,正对着北边那条唯一的通路。
任何从北边下来的人或动物,都会被它尽收眼底!
陈夏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与黑豹的链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压低身体,用手肘碰了碰身后的父亲。
陈金华立刻会意,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陈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指了指下方那个被岩石和灌木遮挡的方向。
陈金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没有立刻探头,而是像一头老辣的野猫,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往前挪动了半米。
他拨开一丛被霜打过的茂密枝叶,眯起眼睛,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陈金华的瞳孔,猛地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那个位置!
那个畜生趴着的位置!
不正是狩猎队原定计划里,从北坡下来后必定会经过的地方吗?!
而且那个陡坡,因为角度问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视野死角!
从上面下来,不走到跟前,根本不可能发现下面藏着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陈金华的脑子!
他瞬间就想通了所有关窍!
如果……
如果今天,他们按照原计划,一行十几个人,扛着武器,骂骂咧咧地从北坡下来……
他们会处在上风口!
人的气味,说话的声音,早就被风送到了那头畜生的鼻子里!
他们会处在下坡!
立足不稳,重心难控,根本发不上力!
而这头畜生,则以逸待劳,从下往上,对着一群毫无防备的活靶子,发起最致命的冲锋!
那两根匕首般的獠牙,能轻易地豁开任何人的大腿和肚子!
那将不是一场狩猎!
那他妈的,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靠山屯狩猎队,今天,会全军覆没!
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陈金华的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
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他整个后背的棉袄!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发麻。
这是他这辈子,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不是因为与野兽的殊死搏斗,而是因为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经验”。
那份固执的自信,差一点,就亲手将自己和十几个兄弟,送进了鬼门关!
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身旁的儿子。
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怀疑和不屑。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
他看见,陈夏的表情依旧平静。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邀功的得意,只是专注地盯着下方,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份沉稳,那份冷静,看得陈金华心头发颤。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问不出口。
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活下来了。
重要的是,他这个老猎王,被自己瞧不起的儿子,按在地上,用事实,狠狠地扇了两个大逼兜。
脸,火辣辣地疼。
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
危机被证实了。
那个几乎能团灭整个狩猎队的死局,被他儿子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提前破解了。
可是……
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陈金华再次看向山坳下的那头巨型公猪,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畜生盘踞的地方,三面是陡峭的岩壁,唯一的出口,就是它正对着的北坡。
他们现在所处的南坡,虽然是下风口,但同样是陡坡,根本无法作为攻击阵地。
这是一个易守难攻的绝地。
那头猪,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蹲在堡垒里的重炮手。
怎么打?
用他那把老猎枪吗?
隔着这么远,风又这么大,一枪下去,能不能打穿那身厚皮都是个问题。
一旦不能一枪毙命,惊了这畜生,它要是发了狂,今天谁也别想活着下山!
这,成了一个新的死局!
山风依旧在鬼哭狼嚎。
陈金华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夏,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陈金华的耳边轰然炸响。
“爸,我们得把它……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