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门声像一记闷雷,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母亲李玉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炕沿上,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哭泣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妹妹陈欢早就吓坏了。
她小脸惨白,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让它掉下来。
她看看里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重新坐下来,面不改色继续吃饭的哥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这个家,好像要散了。
陈夏没理会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点苞米碴子粥喝得干干净净,又拿起剩下的半个窝窝头,慢条斯理地啃着。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粗粝的窝头划过喉咙,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但他毫不在意。
他需要补充体力。
也需要用这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来对抗父亲那如山崩海啸般的怒火。
他知道,父亲现在正在气头上。
一个在山林里说一不二,在村里威望极高的猎王,被自己一向瞧不上的儿子,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自己引以为傲的经验批得体无完肤。
这比指着鼻子骂他还要难受。
现在去劝,无异于火上浇油。
必须等。
等那股怒火烧过去,等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等他自己,想明白。
“哥……”
陈欢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陈夏放下碗,伸出那只布满薄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没事,吃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
陈欢看着哥哥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
不知为何,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竟然真的就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下,重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玉米糊糊。
吃完饭,陈夏默默地收拾了碗筷。
李玉珍想来帮忙,被他按住了肩膀。
“妈,你歇着吧。”
他端着碗筷走进灶房,昏暗的油灯下,只有哗哗的水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一切都做完后,他才重新回到屋里。
里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
陈金华没有出来,就坐在炕边上,背对着门口。
他没抽烟,也没喝酒,手里拿着一块油腻的破布,正一下一下,极为用力地擦拭着他那杆跟了他快三十年的老猎枪。
枪身是乌黑的,被岁月和掌心摩挲得油光锃亮,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布料和枪管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屋里的气压,比晚饭时还要低。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李玉珍和陈欢缩在炕角,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头沉默的雄狮。
陈金华在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枪在,规矩就在。
他定的计划,不会改。
明天,卯时,北坡,不死不休!
陈夏站在门口,看着父亲那如山一般坚硬的背影。
他知道,最后的对决,来了。
这一次,不能再谈风向,不能再谈地形。
再谈,就是揭伤疤,就是往死里得罪。
他必须换一个角度,一个父亲无法拒绝,也无法反驳的角度。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李玉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儿子,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陈夏走到炕边,在离陈金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爸。”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陈金华擦枪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头都没回,仿佛没听见。
“你可以不信我。”
陈夏没有退缩,继续说道。
“但你得为王叔、李伯他们想想。”
刺啦——
擦枪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金华握着枪管的手,猛地顿住了,手背上青筋毕露。
王叔,李伯……狩猎队里的老伙计,都是把后背交给他,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陈夏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陈金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击中了陈金华的软肋。
“你是狩猎队的队长。”
陈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陈金华的心上。
“你的决定,关系到一队十几口人的安危,关系到十几个家庭的顶梁柱!”
“为了一头猪,为了一口气,拿大家的命去赌。”
陈夏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父亲的耳朵,一字一顿地问。
“值吗?”
值吗?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金华的天灵盖上!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
他这辈子在山里豁出去的次数多了去了。
但他不能不在乎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这是他作为队长,刻在骨子里的责任!
是靠山屯狩猎队,三十年来,无论遇到多大危险,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根本!
“咔嚓。”
一声轻响。
陈金华手里的老猎枪,被他攥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那张国字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儿子的话,比任何武器都锋利。
它剥开了他猎王的骄傲,剥开了他严父的固执,直指他内心最核心的信念——责任。
他可以错。
但狩猎队,不能出事!
看到父亲的动摇,陈夏知道,火候到了。
他立刻趁热打铁,抛出了自己准备了一晚上的台阶。
“我们不用改变大计划。”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商量的口吻。
“明天卯时,大部队还是在山下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我。”
陈夏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院子角落的狗窝。
“带着黑豹,我们俩,从南边那条没人走的小路绕上去,到上风口去侦查。”
这个方案,瞬间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玉珍和陈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连陈金华,也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陈夏,眼神里写满了震惊。
陈夏迎着父亲的目光,平静地继续说。
“如果南坡那边根本没有野猪的踪迹,证明我是胡说八道。我立马回来,当着全队人的面,给你磕头认错。”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
“到时候,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陈金华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这小子……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
陈金华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想明白了。
这个方案,让他不用在全队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计划有漏洞,面子保住了。
大部队在山下等着,安全也有了保障,他这个队长的责任算是尽到了。
最关键的是,如果儿子说错了,回来认错挨罚,他的威严只会更盛。
如果儿子说对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所有的风险,所有的对错,全被这个臭小子一个人扛了过去。
他从这个一向闷葫芦般的儿子脸上,看到了一种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东西。
那不是冲动,不是叛逆。
那是一种……让他这个当爹的,都感到心惊的担当和城府。
屋子里,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
陈金华重新转过身去,拿起烟袋锅,默默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了,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吧嗒,吧嗒。”
烟锅明明灭灭,呛人的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一锅烟抽完了。
陈金华将滚烫的烟灰在鞋底上磕干净,站起身,将老猎枪重新靠在墙角。
他没有看陈夏,也没有看炕上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妻女。
他只是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望着院子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吐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跟在我后面。”
“不准出声。”
说完,他便迈步走进了院子,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屋子里。
李玉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软倒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那是后怕的泪,也是庆幸的泪。
陈夏心中那块悬了一晚上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他赢了。
虽然父亲的语气依旧强硬得像块石头,但这已经代表了最大的妥协。
他不仅成功地改变了明天那趟足以致命的行程。
更重要的是。
他在父亲那座如山般坚不可摧的权威上,用智慧和担当,硬生生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这是信任重建的第一步。
也是改变这个家命运的,最关键的一步。
他的目光,穿过门帘,投向了院子里的黑影。
在那里,黑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油黑的皮毛在夜色中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它摇了摇尾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催促。
通过脑海里那道神秘的链接,陈夏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传来的情绪。
兴奋,期待,还有一股……跃跃欲试的战意!
陈夏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爸,你以为我只是在跟你赌气吗?
你以为我最大的底牌,只是那虚无缥缈的风向吗?
你错了。
我最大的底牌,从来都不是什么经验和分析。
而是它。
一个拥有野兽直觉和忠诚的伙伴,一个可以共享感官、无声交流的外挂!
明天的南山坳,将会是我们的主场。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