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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昨晚我又梦见了春芬。

又仿佛看到八十年代的风裹着胡同里煤烟味儿吹过窗棂时,她扎着歪歪扭扭的麻花辫,站在大杂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冲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我最后一次清晰记得她的模样。

那年我刚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后就一直闷在家里。父母单位的宿舍楼墙皮斑驳,楼道里永远飘着各家饭菜的混合气味,而我总把自己关在朝南的小屋里,对着摊开的课本发呆。七月的一天午后,我正用湿毛巾擦着额头的汗,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亮得像砸在地上的玻璃碴。

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春芬正仰头望着我。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下来!陪我去趟西直门!”她仰着脖子喊,声音穿透了楼里各家的电视声、孩子哭闹声,直愣愣钻进我耳朵里。

我扒着窗框犹豫。从西单到西直门,要坐三趟公交车,穿过半个北京城。那时我兜里比脸还干净,连买根冰棍的钱都得掂量半天。”我没钱买车票。”我朝下压着嗓子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给你出!”春芬像是早就想好了,那股子爽快劲儿,倒像是要请我吃烤鸭似的。

她这话让我更犯怵了——八十年代初的公交车票,公交车票基本上是一毛两毛,来回下来怎么也得三毛多,够买两斤西红柿了。她家那光景,哪有闲钱做这种”没用的事”?

春芬家在胡同深处的大杂院里,我只去过一次。那回是老师让我给她送期末成绩单,一走进那扇掉了漆的永远不用关的大木门的门洞,我就像闯进了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的家。

七八间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不大的院子里,屋檐下挂满了腌菜坛子和晾晒的衣裳,墙角堆着蜂窝煤和破木箱。一个光膀子的男人蹲在墙角边儿吃饭,见了我直瞪眼睛;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择菜,唾沫星子随着说话声溅到菜叶子上。

春芬是家里老六,上面有四个哥姐,父亲前妻留下的大哥大姐早已成家,同母的二姐三姐和小哥挤在一间屋里。她住的那间小耳房,连转身都费劲,晚上得搭地铺才能睡得下。

在那个年代的北京,住四合院的和住大杂院的,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胡同里的老人常说,看一个人说话就知道根儿在哪儿。

春芬他们那帮大杂院里长大的姑娘,说话带股子野劲儿,急了眼能把祖宗十八代都骂出来。有回我在胡同口听见她跟卖菜的吵架,那一连串的脏话劈头盖脸砸过去,连旁边修自行车的大爷都直皱眉头。

真正住在北京四合院里的人,讲究”骂人不带脏字”。我奶奶就常说,真正的老北京不说脏字骂人,而是用话损人,是拐着弯儿的说,让你脸红。比如见着说话带脏字的人,会慢悠悠地撇嘴:”这孩子怕是小时候拿尿布擦的嘴吧?”这话听着不重,却像软刀子,直戳人家的痛处——暗指对方没家教,出身不体面。所以胡同里那些正经公道儿的人家,都不让孩子跟春芬她们凑在一起,说怕跟着”学坏了”。

我跟春芬能同班,全因那年头按片儿入学。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总爱跟男生传纸条,下课就扎在男生堆逗贫嘴。我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她已经懂得用胭脂水粉把脸蛋涂得通红;我还在为一道数学题犯愁时,她早就能把胡同里哪个小伙子长得帅、哪个家里条件好说得门儿清。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偶尔在教室这个空间里交汇,却从没有过真正的交集。

所以那天她来找我,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但终究还是磨不过她那股子执拗,跟着她钻进了公交车拥挤的人潮,上车她给我买的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么远。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长安街,经过西单商场,西单菜市场,西四中国书店,新华书店,再穿过不知名的街巷,窗外的景象一点点变了样。从熟悉的胡同灰墙,到街上两旁的小买卖,再是渐渐颠簸的土路被车轱辘扬起一阵阵黄土看不到前方的路,再到正在建设中的西直门,看到那片半新不旧的一排排工棚。春茹一路上话不多,只是偶尔在我被挤得快要站不稳时,伸手扶我一把。她的手心粗糙,带着点洗衣粉和铁锈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放学后总去废品站帮着搬铁家伙,能换点零花钱。

下车后,我跟着春芬左拐右拐来到一片空旷的工地,在一处围墙,看起来像部队大院的地方停下。门口没有哨兵,只有“精心设计、精心施工,建设首都是工程兵的光荣任务!”的标语,走进围墙看到有几排刷着绿漆的简易房,墙根儿处种着些菜,记得还有几棵向日葵,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春芬带着我拐进第三排,在一间挂着”值班室”牌子的屋子前停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像是北京人,后来想是转业留在北京搞基本建设的工程兵。春芬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清楚,但是我能意识到他们不熟,是春芬主动去见他来的。

那人看到春芬很是吃惊。而春芬看到他的瞬间,像是被按了开关的木偶,刚才那股子泼辣劲儿全没了。她低着头,脸上挤出我从没见过的忸怩笑容,说话都带着颤音:”王…王,嗯,你今天不忙啊?”

那小伙子不知所措的点点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点疑惑。春芬赶紧说:”这是我同学,跟我一块儿出来玩,路过你们单位,我想起你就顺路过来看看。”说完又低下头。

我傻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看着那小伙子拘谨地靠在门框上,我想着怎么催促春茹走。

如今我才明白过来了——那时的我就是多余的电灯泡。

那天到底他们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春芬大部分时间都在傻笑,那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偶尔问两句有的没的的闲事儿。

太阳西斜的时候,春芬终于说:”耽误你工作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顿了一下,那人并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出门的意思。春芬只好红着脸,拉着我就往外走。

回去的车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发呆,脸上那层不自然的红晕,半天没褪下去。

大概过了一个月,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春芬又找到我,在我家楼下。这次她没说陪她去哪里,只是说到胡同口溜达一圈儿。

我们并肩走在胡同里,从我家的东口,走过她家没有停下,又走到胡同西口,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从我们身边有过。她犹豫着突然问:”你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会发生什么?”

我茫然的摇头,那个年代,我们中学只有一门叫生理卫生的课,讲的多是打仗中受伤怎么绑绷带,遇到原子弹蘑菇云要趴下,眼睛保健,女孩子每个月来例假的事情是不齿的,因为我在同龄人中算是兜底的年龄小,所以,更是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上操上体育课会有女生红着脸趴在课桌上,不出声,也不出教室。

春芬问我的什么意思,我只是从表面意思理解,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想到什么。

那时我读的书,爱情都是”月上柳梢头”的含蓄,是”执子之手”的庄重,连拉手都很少有描写,更别说别的了。我的表情或许在春芬感觉我傻的可以。

春芬低下头,过了好半天,才磨磨唧唧地说:”就是…就是两个人在一块儿,男的……特别脏,特别难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风吹散了。

我木讷的没反应,更听不懂,只觉得她说完之后的脸在夕阳下红得更厉害了,眼睛里却像蒙着一层雾。

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那天从西直门回来后,她肯定又自己去过找那个人。

那个年代的姑娘,遇到这种事,跟父母说不得,跟哥姐讲不得,或许我是她唯一能抓得住的人——毕竟,我是唯一见过那个小伙子的人。可那时的我,脑子里塞满了书本里的道理,根本读不懂她话里的慌乱和无措,这也正好成为她吐露心情感受的听众。

再后来,胡同里很少再见到她的影子。有回我路过她家大杂院,看到她三姐,我问春芬呢?她三姐跟我说,老六这是”魔怔了”,天天学到后半夜,费电,买书费钱,她自己不去想办法挣点补习费,谁供的起?我妈没工作都还是我们供养着。

三年后,我已经工作,每天都会踩着自行车穿过胡同路过她家大杂院。

那天刚下班又遇到春芬的三姐,她抱怨着春芬考上了大学,还是在外地,她妈让他们哥哥姐姐给这个小六攒钱,供她读书。

后来我又听说她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一个令人羡慕的机关单位。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春芬。

偶尔碰到春芬的三姐能听到关于春芬的只言片语,说春芬结婚了,男的是铁路司机。又听说春芬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

有次听三姐提起她,不知因为什么事,三姐咬牙切齿的一堆脏话,骂她不懂感恩,只顾自己,对她的侄男侄女不肯搭把手,忘了本了,是个白眼狼。

没想到我们会在孩子学校门口重逢。那天我去送儿子上学,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春芬也站在校门口,她看到我脱口叫出我的名字。我看到春芬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机关单位标志的布包。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里那股子劲儿还在。

“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我走过去,心里有些激动。转眼几十年没见,有太多话想说。

可她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心里跟我隔着什么。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又赶紧移开,落在旁边的香樟树上。”是啊,真巧。”她的声音有些勉强,感觉隔着什么,不像发小重逢后的那种兴奋。

我们站在那里,一时没了话说。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我赶紧说:”我就在附近那个单位上班,这是我单位电话。”我指向学校对面的一个单位牌匾,又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下电话号码递给她。

她接过纸条,叠了两下塞进口袋,看了看手表说:”哎呀,我得赶紧上班了,咱们抽空再聊哈。”说完匆匆摆摆手,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后来又在孩子的学校门口经常碰到都是匆匆打过招呼便分开。偶尔遇到她看上去心情大好时,她也会主动听下来,跟我说起同学们的事——谁开了公司,谁搬去了国外,谁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她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像在说一件特别得意的事。

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给班长写过信,班长没有回她。就顺口问,咱们班长陈喆找到没有?她笑着说,找到了,他在法国二十多年了,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脸红起来,打岔说,咱们班男生基本都找到了,我们上次聚会他们还在计算女生男生生儿生女的比例呢!我就跟陈喆说,将来我把女儿送他那里帮忙照顾留学!

“你们经常聚会啊?”我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羡慕。毕业后各奔东西,我早就跟同学们断了联系。

“是啊,这他们隔三差五就招呼我聚聚,这帮男人!根本不天体谅我现在已经是拉家带口的人了,我每天下班还要带孩子,忙的要命。我不去都不行,一遍一遍的叫。”她好像很随意,很为难,好像是为了人情不得不参加聚会,说得那么无可奈何。

“那下次你们聚会,能不能叫上我?”我笑着说,“我想看看几十年后同学们都变成什么样了。”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指着校门口说:”你看,孩子们出来了,我得赶紧过去。”说完快步走向人群,再也没提聚会的事。

这样过了两年,我几乎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参加同学聚会的机会了。

那天正在单位整理档案,电话突然响了。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是柳三吗?我是李敏啊!咱班的李敏!”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李敏是谁——那个当年坐在我前排的女生,扎着两个羊角辫,总爱回头借我的橡皮。

“我可算找到你了!”李敏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咱班同学现在五十多人基本都联系上了。今年是百年校庆,老师都八十了,在外地和国外的同学也都答应回来,老师想搞个全班聚会,我折腾到长安街派出所,找到你妈那儿,才问到你的电话!”

“真的?!”我握着听筒毫不掩饰的兴奋起来,”你通知春芬没有?她也经常跟几个同学聚会,春芬说他们聚会特别频繁,她都有些吃不消,毕竟她工作忙,还带着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她的聚会和你说的聚会是同一个聚会吗?”

“春芬?”李敏在那边顿了一下,”她每次聚会都来啊,就是我们一起啊!她还帮着找了好几个男生呢。我们每次都把新找到的同学联系方式告诉大家,还会向大家介绍一下找到同学的经历,同学们每次聚会都作为一个活动话题,聊起来,有些找同学的过程都特别有意思,比如我找你,你家都搬迁了,我去派出所打听,又走访了居委会,断断续续折腾了两个多月呢!”

我哈哈大笑,说:你怎么不问问春芬呢?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因为我们俩的孩子在同一个学校,我们的单位距离也特别近!”

李敏半天没出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那年在西直门看到的向日葵花盘。

这次聚会定在一家国营饭店。李敏特意让我晚到十分钟,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我站在饭店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笑声,深吸了一口气。李敏出来拉着我的手走进包间时,喧闹声一下子停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有人拍着手笑,包间里又热闹起来。

我在人群里搜寻着春芬的身影。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跟旁边的同学说着什么,捂着嘴,哈哈的笑得那么开心。可当她的目光扫到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像是被钉在椅子上,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和慌乱。几秒钟后,她猛地转过头,跟旁边的同学大声说着什么,声音大得有些不自然,笑容是那么夸张,眼睛却再也没往我这边看。

那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同学们问起我的近况,我笑着回答,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春芬。

她始终没跟我说话,甚至刻意挪到离我最远的位置。散席时,大家互相留电话,交换地址,春芬却第一个站起来说要去接孩子,匆匆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又同学聚会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李敏通知我,每次春芬都在,却始终跟我保持着距离。我们会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会在同一个KTV里唱歌,却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一次有同学在饭桌上问,“春芬你和柳三一个胡同,她们家拆迁时,你们家拆迁了吗?”我看向春芬,笑着说:“我家在胡同东口属于宗教事务委员会的占地,春芬你家那边是后来房管局负责吧?” 她点点头,保持着僵硬的微笑,迅速躲开我的目光。我本想问问她们家搬迁后去了哪里?也随着她的躲闪的目光,咽回到肚子里没再追问。

我在想春茹她为什么看到我会这么拧巴?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熟练地给大家倒茶,听着她跟同学们表现出来的夸张的说笑,那表情从哪里见过?那么似曾相识?忽然让我想到了西直门,我终于明白了她那股子”拧巴”劲儿的根源了。

那个从大杂院里走出来的姑娘,拼了命想撕掉身上的标签,想融入她曾经仰望的世界。而我,或许就像一面镜子,总能照出她想藏起来的过去——那个会说脏话的丫头,那个在西直门门口忸怩不安的姑娘,那个跟我说着”男人很脏”的少女。

去年校庆,我们又聚在一块儿。席间有人拿出老照片,黑白照片上,春芬站在最后一排,歪着头,笑得没心没肺。”那时候春芬可野了,”李敏指着照片说,”谁敢欺负咱班女生,她第一个冲上去。”

春芬听后不自然的笑了笑,没说话。她的目光掠过照片,又轻轻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一潭深水,我怎么也看不透。

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走到公交站,看见春芬也在等车。我们隔着几步远,只是微微点头,谁都没说话,好像聚会时说的太多了都累了。一辆公交车来了,她向我看了一眼,笑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开动的时候,她转过头,目光透过雨雾落在我身上,几秒钟后,又慢慢把头转了回去。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身影。我站在站牌下,看着公交车渐渐远去,突然想起那年夏天,她拉着我挤在公交车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灰尘,像落了一层星星。

那时候的风,也是这么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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