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北京,空气里总飘着股说不清的味道——煤烟味混着国营厂食堂的白菜帮子香,偶尔还能撞见胡同里飘来的爆米花甜气。我所在的管理局办公楼里,那台宝贝疙瘩486电脑是全楼的焦点,银灰色的机箱摆在我所在的局长办公室秘书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每天开机的“嗡嗡”声响能盖过隔壁屋子的算盘声,这个只给我使用,说是要未来实现无纸办公。
八十年代初我刚从学校分到单位,需要在基层实习一到三年,需要基层的师傅和领导评估,才有可能到机关工作。
带我的王师傅是个快退休的老油条,总爱拿捏我这“大学生”,他认为我的未来有他的一句话决定。所以,交接班从来没准时过,明明是中午十二点的岗,他能磨磨蹭蹭晃到一点来,手里攥着个没啃完的肉包子,油乎乎的手指在值班本上划两下,嘴里嘟囔着:“小柳啊,这活儿不用太较真,听我的什么事儿都没有!”然后说,“我到后面洗洗手,都没来得及上个厕所……”之后就是再抽一支烟。有次他十二点半才来,我饿着肚子站在值班室里打转。
那会儿的饭馆哪像现在,胡同里的国营小吃部中午一点半准时关门,食堂的菜盆早就见底了。我揣着兜里的两毛钱,在院子里转悠半天,最后,找到食堂值班大师傅给我找个棒子面饼。实在饿急了,就着走廊尽头的自来水往下咽,噎得眼泪直流,喉咙里又凉又涩。正委屈着呢,抬头看见墙上“艰苦奋斗”的标语——红漆都掉了边,还是七十年代刷的——忽然就想起毛选里那句“困难是暂时的,而胜利是必然的”,嚼着馒头笑了,觉得自己这点委屈,跟书里写的长征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麻烦总比棒子面饼渣来得密。领导看我不顺眼,大概是嫌我太“死性”。那时候各科室都在虚报业绩,总结盘点报废创收能怎么有利怎么写,产品出品的合格率从来都是能怎么隐瞒就怎么隐瞒,唯独我不懂变通。实事求是的做工作总结,数字报表中规中矩,还附上了建议整改的措施。在我心里,虚报瞒报最后损失的还是自己,发现问题,采取措施,解决问题,才有可能使各项工作稳步提高,我又拿出上学时候的那个认真劲头了。厂长在会上没点名,却敲着桌子说:“有些人啊,读书读傻了,不会通融,白学了文化!”
会后我听见办公室主任跟人嘀咕:“柳三那丫头,还不如个初中生懂事儿。你看人家销售科,报表编得花团锦簇,领导看着多高兴。”从那以后,穿小鞋成了家常便饭——我的考勤表总“不小心”少记半天,开会时我的座位总被安排在最角落,有次明明是隔壁科室弄错了报表数据,厂长却在大会上把账全算在我头上,说我“跟不上企业管理升级的步伐,创企业管理奖拿不下来,企业就没有希望,职工就没有钱花”开始了挑唆群众拉仇恨的节奏,话里话外都是我这个不知道深浅变通的人把大家福利搞黄了的意思。
那天散会,我满耳朵都是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后背像被针扎似的。那时候没手机可翻,也没地方躲着哭,办公室的电话是内线,打不了私人号码,连厕所都是公用的,哭都得憋着。下班后我坐在那台486电脑前,屏幕黑着,映出我红着眼圈的样子。忽然想起《矛盾论》里说的“抓住主要矛盾”,琢磨着领导的火气说到底是冲我“不懂事”来的——他要的不是精准的数据,是面子上的好看。可我偏不想改,心里憋着股劲:只要把工作干得挑不出错,再大的风浪也能扛过去。我甚至偷偷在日记本上写:等将来写小说,就把这号领导写成个跳梁小丑。
生孩子休完产假回来,日子更微妙了。我那会儿已经调到总部当业务助理,手里过的都是各部门的进出账,哪个部门夸大业绩,哪个部门虚报成本,数字里藏着多少猫腻,我门儿清。偏偏赶上办公室新旧领导更迭,原二把手张主任与新领导没有磨合过,新领导会不会继续启用他就微妙了,因此副手位置好几个人都在眼红窥视。
三把手老李是个爱搞小圈子的人,总穿着件不合身的西装,见人先搓手。他特想趁机把二把手挤下去,他可以以老人熟悉业务上位,所以他到处许愿谁接他的班,他当二把手之后提拔谁,这下勾起了贪心的那些同事跃跃欲试,期盼着老李把老张挤下台,大家就有机会受益。有天老李把我堵在楼梯间,压低声音问:“小柳,张主任是不是最近总找你要数据?他是不是想搞我?”我实事求是说没有。他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说,“我听说,前天在食堂你跟他坐在一个饭桌吃饭,他就没说我什么?”我心里腹诽,食堂那么大,饭桌随便坐,一个科室的自然而然坐在一起吃饭不正常吗?我说,“哦,不止我俩,还有同事一起吃。”老李忽然笑了,拍着我胳膊说:“你家孩子刚一岁吧?听说你妈来帮忙了?你家那老房子才二十平米,不宽敞,够住吗?我记得工会最近有批福利分房的名额,……”
我后脖颈子当时就冒了汗。想到他管着工会福利,这话里的威胁明明白白。可我不能无中生有,非要顺着他说,编出一堆瞎话,诬陷张主任啊,我没有多想,只是依旧谁问数据都按规矩来,该给谁给谁,不该给的谁说情都没用。
这下彻底把老李得罪了。他开始挑唆同事孤立我。茶水间里,原本见我就喊“柳姐”的同事们,见我进来就立马闭了嘴,转头聊孩子衣服的牌子;打印文件时,总有人“不小心”把我的纸张抽走几张,等我发现时,机器里早塞满了别人的材料;有回我抱着一摞报表经过大办公室,听见背后有人嘀咕“她就是太死板,不懂变通”,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似的扎心。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光。那时候没朋友圈能发感慨,连倾诉都得找信得过的老姐妹。我翻出压在箱底的毛选,借着台灯的光看,忽然就看懂了“矛盾的普遍性”——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这不是针对我,是人性常态。
想通了这点,反倒不觉得憋屈了。我照旧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做自己的事情;同事们不搭理我,我就把精力全放在搞质量管理上,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业务管理流程理顺。
那会儿没电脑软件辅助,我就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流程图,画了改,改了画,整整熬了三个晚上,愣是琢磨出个一套管理流程规范。并得到新领导的肯定,在全单位推广,新领导鼓励创新,为此给我发了奖金鼓励。
领奖金那天,我去国营商店给孩子买了罐进口奶粉,剩下的钱给我妈扯了块花布。回家路上,看见夕阳把厂门口的标语照得通红,忽然觉得那些刁难、委屈,都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慢慢变成了滋养我的水。
现在回头看,那时候的日子是真难。没有智能手机刷信息解闷,委屈了只能对着日记本说话;没有社交软件能找人倾诉,想找人唠唠得提前三天打电话约时间;连电脑都慢得像蜗牛,打个报告都得等半天。可正是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毛选,成了最实在的“定盘针”;那些被刁难的日子,成了最生动的“人性教材”。
后来我真的写了小说,把王师傅的拖延、厂长的虚荣、老李的算计都写了进去,好多老同事看了都说“像极了当年的谁谁谁”。其实他们不知道,正是那些年的磨练,让我学会了在复杂里抓本质,在委屈里找力量——就像毛选里说的,在复杂的事物发展过程中,总有一种是主要的矛盾,抓住了它,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那些年的阴影,就这么在一天天的琢磨和坚持里,慢慢被阳光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