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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煤球炉里的炭火暗下去,快熄了。林默正用砂纸磨着“苏记便民铺”的招牌边角。松木味儿混着酱菜缸的咸鲜气,在傍晚的空气里飘着,挺舒服。他手指头蹭过“记”字最后那个弯钩,那里被他磨得圆溜溜的——跟妈总把酱菜坛子玻璃盖擦得溜光一个样,就怕割着孩子的手。

“表弟,帮我把针线笸箩收抽屉里。”苏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股腌黄瓜的花椒味儿。她刚忙活完,蓝布围裙下摆溅上了深褐色的酱汁,像弄脏了的晚霞。窗台上晾的萝卜干让风吹得轻轻晃,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的,像在翻书页。

林默抱着笸箩往里走,膝盖“哐当”一下磕着了樟木箱的铜锁。箱盖缝里露出半截红绸布——那是苏婉昨天藏赵卫东给的银镯子的地方。笸箩里顶针、剪子、碎布头堆得老高,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都磨毛了,跟搓蔫了的树叶似的。

“妈说这抽屉锁坏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走进来,校服领口别着个崭新锃亮的校徽,是刚得的“进步之星”。他伸手去拉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铁拉手“吱呀”一声歪了。“她总把要紧东西藏这儿,说比樟木箱子保险。”少年阿默说。

林默眼睛扫过去。抽屉半开着,几本旧相册旁边,躺着一个白信封,上头印着“市第一人民医院”。信封口没粘牢,露出一角纸,钢笔写的“苏婉”俩字,笔画有点抖——就像昨天她握着笔改酱菜配方时的手。

“我来修锁。”林默放下笸箩,从工具箱摸出螺丝刀。拧螺丝那“咯吱”声里,他手一碰,那白信封掉了出来。几张薄纸滑出来,最上面那张,赫然是张体检报告!“家族遗传性脑病筛查”几个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扎眼,像块烧红的铁。

少年阿默的书包“啪嗒”掉地上,铁皮文具盒滚到桌子底下。“这……这是?”他的手指头点在“异常项”三个字上,手指上的铅笔灰蹭在纸上,像个没开好的花骨朵,“妈……病了?”

林默嗓子眼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他抓起报告的手直抖,纸边割得手心疼。报告中间用红笔标了个大星号,底下写着“SPINK1基因突变阳性”,医生在旁边写着:“家族遗传病,以后可能有神经上的毛病,得常来复查。”

“以后可能有神经上的毛病”——这话像冰锥子扎进林默心口。他猛地想起妈老了的样子:坐在轮椅里对着空酱菜坛子说话,把遥控器当盐罐子,护士喂饭时她突然说“阿默怕烫”……那些他以为是“老糊涂”的事,原来根子在这时候就埋下了。

“她老说头疼……”少年阿默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掉在报告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上回帮张婶搬煤球,她蹲半天起不来,说天旋地转的。”他猛地抓住林默胳膊,指甲都快掐进肉里,“表哥,这病……能治吗?”

林默扫了眼报告右下角的日期——1998年3月12号,植树节。离今天正好半个月。他想起这半个月苏婉的样子:打三份工不喊累,腌酱菜总说“多做点存着”,赵卫东来的时候,她看着那三千块工资的眼神,除了犹豫,还有种说不出的渴望……原来她不是贪钱,是拼了命在攒“看病钱”,攒以后可能瘫在床上用的“救命钱”。

“能治。”林默嗓子干得像砂纸磨过。他把报告小心折好,塞进自己衬衫最里层,贴着滚烫的皮肉,“现在医学发达,常检查就能管住。”这谎话说得他心口疼。他比谁都清楚,这病治不好,只能拖着。

苏婉端着刚腌好的酱黄瓜进来,正撞见两个林默蹲地上捡散开的体检单。她手一抖,玻璃罐“哐”地撞在门框上,酱汁溅了一围裙,像泼了墨。“你们……”她声音慌得不行,像被捏住了翅膀的蝴蝶。

“妈!你不舒服咋不跟我们说?”少年阿默扑过去抱住苏婉的腰,脸埋在她带酱汁的围裙里,那咸香味混着妈的汗味儿,让他觉得安心。“咱不开铺子了!我去打工挣钱给你看病!”

苏婉的手轻轻拍着儿子的头,手指缝里还嵌着盐粒。她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看着林默,眼里全是愧疚,快把人淹没了。“没事儿,”她声音轻轻的,怕惊着什么,“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林默的手在衬衫里攥紧了报告,纸角硌得肋骨生疼。他想起昨天苏婉烧赵卫东那信封的样子,火苗舔着纸边,她眼睛亮亮的,说“得多腌点辣椒,冬天吃着暖和”。原来那不是盼着好日子,是明知道前路难走,还想把日子过出点热乎气的倔劲儿。

“张婶说她认识个老中医,”林默站起身,膝盖在地上磕青了一块,“专看头疼的,明儿我陪您去瞧瞧。”他故意说得轻松,可一转身,就看见苏婉鬓角新冒出的几根白发,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银光,像打了霜的草。

夜里,煤油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林默还没睡着。行军床的弹簧“吱呀”响,像妈后来那轮椅轱辘声。他假装翻身,眼角瞥见外屋——苏婉蹲在快熄的煤球炉前,手里拿着个小白药瓶,“咔嗒”一声拧开了盖。

她倒出两片小白药,动作轻得像拿羽毛。那药片在她手心停了停,又倒回去一片,只剩一片孤零零躺着。她就着炉子边上剩的温水,仰头吞了下去,喉咙动得特别用力,像卡着什么东西。

林默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砸在军绿被子上,洇湿一小块。他想起穿越前在妈床头柜发现的药瓶,里头的止痛药换成了最便宜的去痛片,护士说“苏阿姨老嫌贵,舍不得吃”。那会儿他正忙着跟客户吃饭,随手给护工转了两千块,说“给她用好的”,自己却一次都没亲手喂过她。

苏婉往炉子里加了块新煤,火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她用手揉着膝盖,指头关节因为老干活都变形了。林默看见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零钱,她数了又数,然后小心地塞进枕头底下——那是她今天给人缝补衣裳挣的,五块三毛钱。

“妈。”林默忽然出声,带着点刚睡醒的哑。苏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药瓶往炉子后面藏,瓶子碰着铁皮,“叮当”一响。

“表弟还没睡?”她手在围裙上使劲蹭着,布料“沙沙”响,透着紧张,“是不是炉子太旺了?我给你挪挪?”

林默摇摇头,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军绿被子滑下去,露出他后背一块旧伤——那是替少年阿默打架,被砖头砸的,妈当时用热毛巾给他敷了一整夜。“我做了个噩梦,”他声音轻轻的,“梦见您病得厉害,可我不在跟前儿。”

苏婉眼圈一下子红了,像酱菜染过的樱桃。她走过来坐在林默床边,手心的热乎气透过粗布床单传过来。“傻孩子,梦都是反的,”她手指头轻轻捋着林默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摸易碎的琉璃,“我这身子骨,能陪着你们把这铺子开起来,能看着阿默考上大学,还能……看着你成家呢。”

林默喉咙动了动,没说话。他能闻到妈头发上便宜劳保肥皂的杏仁味儿,围裙上酱菜的咸鲜气,还有空气里飘着的那点子止痛药的苦味儿——那是妈藏在笑脸底下的秘密。

这些味儿混在一块儿,就是家的味儿。林默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住了苏婉的肩膀。俩人都愣了一下。苏婉身子僵了一瞬,然后慢慢软下来,像被春风吹过的芦苇。

“明儿我不去聚福楼送酱菜了,”林默的声音闷在苏婉头发里,“我陪您去医院再查查,顺便问问大夫,有啥忌口的不能吃。”他停了一下,又说,“您腌的酱菜那么好吃,可不能因为身子,以后吃不上了。”

苏婉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林默手背上,滚烫,像化了的冰糖。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林默的后背,手心的热乎气透过衬衫传过来。煤油灯的光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俩挨在一块儿取暖的人。

林默闭上眼,感觉着妈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脖子后面。他知道,这张体检报告,像个躲不掉的记号,刻在了1998年的春天,也刻在了他心上。可这会儿抱着妈的感觉那么实在,实在得让他相信,有些命数,能改;有些秘密,能一起扛。就像院里那些酱菜坛子,总得有人添盐,有人翻搅,才能腌出最厚实的味儿。

炉子里的火苗更弱了,外头的月光却越来越亮。林默的手指在苏婉围裙的酱菜渍上轻轻划着圈,那渍子已经干硬了。他知道,从发现这张报告起,他穿回来这事,意义不一样了——不光是为补过去的缺憾,更是为守住眼下的暖,为了让妈鬓角的白发,能在日头底下多待些日子。

夜深了,胡同里狗叫声一阵接一阵。林默听着苏婉均匀的呼吸,知道她睡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体检报告从衬衫里掏出来,借着月光又看了看医生的嘱咐:“别累着,心情要好,吃得清淡点。”这三条,像刻在了他心里。

明天,头一件事,就是把苏婉那三份工都辞了。第二件,去书店买本讲怎么照顾这种遗传病的书。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告诉苏婉,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有两个林默,有张婶和萌萌,有整条胡同的暖和气儿,像酱菜坛子里的卤水,会一直裹着她,护着她。

林默把报告重新折好,塞回苏婉的枕头底下,让它离她的梦近点儿。然后他躺回行军床,闭上眼,嘴角弯起一点淡淡的笑。窗外的月光照在“苏记便民铺”的招牌上,松木香混着酱菜味儿在空气里飘着,像首轻轻哼唱的小曲儿。

他知道,妈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从今晚起,它成了全家人的约定,像颗埋进土里的籽儿,只要好好照看,总能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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