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主宫中那套沾满顽固茶垢的旧钧窑茶具被送到杂役处时，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泥潭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负责接收的是个资格颇老的女官，她看着那套虽然名贵却已被茶渍侵染得失了釉色的茶具，眉头拧成了疙瘩。宫里谁不知道这套茶具是公主早年心爱之物，后来因难以清洁才搁置不用，如今送来清洗，分明是道难题。
消息很快通过隐秘的渠道递到了赵内侍耳中。他正在用温水化开那灰白皂块洗手，闻言手指一抖，皂块险些滑落。公主的意思……他心头狂跳，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试探，绝对是试探！接，风险未知；不接，恐怕更惹猜疑。
他枯坐了近半个时辰，脑子里翻江倒海。最终，对向上爬的渴望以及对公主心思的揣摩压过了恐惧。他咬咬牙，下了决心。
他没亲自出面，而是叫来了那个机灵的小太监，将一块精心切磨过、边缘光滑不少的皂块递给他，低声耳语一番，又严厉叮嘱务必小心，不得留下任何话柄。
小太监怀揣着那烫手的皂块，如同怀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寻了个由头溜进杂役处的盥洗间。那套钧窑茶具正被几个粗使宫女对着发愁，用尽了法子也不见起色。
小太监凑上前，赔着笑脸：“姐姐们歇歇，我这儿有个老家带来的土方子，或许能试试？”
宫女们将信将疑，但实在无法，便让出位置。小太监屏住呼吸，依着赵内侍的吩咐，只用热水稍稍浸润茶垢最深重的杯口，然后用极少的皂块轻轻涂抹，以软布小心擦拭，动作轻柔，生怕损了瓷器。
奇效再次发生。那积淀多年、几乎成为釉色一部分的暗褐色茶垢，在泡沫下竟真的开始软化溶解！小太监不敢怠慢，仔细擦拭冲洗，一遍又一遍。
一个多时辰后，当最后一只茶盏被冲洗干净，用细软棉布擦干水分后，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
只见那套钧窑茶具恢复了温润的光泽，天青釉色如雨过天晴，顽固的茶垢踪迹全无，只在阳光下流转着含蓄内敛的光华，仿佛重获新生。
小太监腿都软了，强撑着交代了一句“这土方子一次灵，二次就不一定了”，便赶紧溜走，回去向赵内侍复命。
赵内侍听得回报，又是激动又是后怕，在屋里来回踱步，一夜未眠。
而公主那边，云袖很快便将一套光洁如新的钧窑茶具悄然送回，低声禀报了清洗的整个过程，尤其强调了那“土方子”的神奇效用以及小太监最后的说辞。
萧玥抚摸着冰润的瓷壁，指尖感受不到丝毫茶渍的滞涩。她看着那纯净的天青色，眸光幽深。
“一次灵，二次不灵？”她轻声重复，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土方子’，倒是懂得分寸。”
这话既是撇清，也是自保，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想看她的反应。
“赵内侍，”她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越发会当差了。”
云袖垂首静立，等待指示。
“那献方的小太监，”萧玥顿了顿，“寻个错处，打发去皇陵伺候吧。”
云袖心中一凛，皇陵清苦，等于是断了前程。但她立刻明白，这是公主对赵内侍这次“接招”的回应——赏罚分明，既肯定了事情办得漂亮，也警告了背后的小动作她心知肚明，更掐断了这条可能继续延伸的线。
“是。”云袖低声应下。
“至于寒院那边，”萧玥目光转向窗外，雪已停歇，天色依旧阴沉，“炭火份例，暗中加一份。要无声无息。”
云袖再次应下。加炭火，是看在“方子”有效的份上，一点微不足道的“赏”，无声无息，则是不想引起过多注意。
恩威并施，敲山震虎。公主的回应，清晰而冰冷。
消息几经辗转，模糊地传回赵内侍耳中时，他正对着灯下最后一块皂头发呆。听闻小太监被遣，他惊出一身冷汗；又听闻寒院似乎得了点微不足道的实惠，他心下稍安，却又更加琢磨不透。
而寒院陋室内，沈言正将一块新制的、质地更细腻些的皂埋入墙根冻土下熟成。他感受到夜间送来的炭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点点，虽仍是劣炭，烟大气弱，但带来的微暖却是真实的。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呵出的白气在昏暗中散开。
公主接招了，并且给出了回应。虽然迂回，虽然隐晦，但对话的渠道，总算在冰层下，悄然打通了一线。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