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像被无形的蛛网黏住。聊天框里躺着前同事张明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猴山饲养员，月薪六千，年终奖另算，节假日三倍工资，干不干？”后面跟着一个呲牙笑的表情包。
他身后的白色墙壁光洁如新，清晨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栅。这套父母留下的两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玻璃柜里摆着按颜色分类的储物盒，连遥控器都沿着茶几边缘成直角摆放。银行卡余额的短信还躺在通知栏——两万块，不多不少，足够他躺平半年。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张哥，谢了，但我最近……”拇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字没打完，手机突然震动，张明的名字跳跃着占据了整个屏幕。
萧白下意识接起，张明兴奋的嗓音炮弹似的炸进耳膜：“小白！定了！工资再加五百！六千五！年终奖保底俩月工资！节假日三倍！五险一金按最高比例交！你知道现在找个带编制的饲养员多难吗？猴山那群祖宗快把园长发际线薅秃了！”
拒绝的句子卡在喉咙里，被这串数字硬生生顶了回去。六千五。萧白脑子里瞬间噼啪作响，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六千五乘以十二是七万八，年终奖一万三，节假日加班就算只拿十天三倍工资也近两千……一年稳稳九万出头。他几乎能听见账户余额往上跳的电子音。冰箱上贴着的月度开销表幽灵般浮现在眼前：水电煤气三百，伙食费精打细算一千二，物业费两百，预留一千……一个月硬性支出两千七。六千五减去两千七，净剩三千八！一年就是四万五千六百块！这还不算年终奖和加班费！
“张哥……”他嗓子有点发干，试图找回刚才想好的推脱理由，“动物园那只特别聪明的恒河猴，它现在在猴山是吧？我有点担心……”
“哎呀担心个啥！”张明打断得斩钉截铁，“就一猴子！再聪明能聪明过人？搁动物园，天大地大，爬树荡秋千随它去！防护？咱猴山外壕沟加电网，内层防弹玻璃三厘米厚！比实验室那破有机玻璃罩子结实多了！再说，”他声音压低，带着点过来人的推心置腹，“你当为啥工资这么高？不就是防个万一嘛！真出点小状况，有保险兜着！你这身手，还怕只猴子？”
“保险”两个字像两颗定心丸。萧白眼前晃过实验室里亚当专注操作取食器的样子，又迅速被另一个画面覆盖：动物园官网照片上，穿着卡通工作服的饲养员隔着厚实玻璃朝游客挥手，玻璃后面，猴子在假山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安全，体面，阳光充足。危险的实验动物？流落到普通动物园的，能危险到哪儿去？顶天了就是抓伤咬伤，狂犬疫苗一打，保险全报。实验室里那些高危项目，怎么可能让动物流入公共视野？
危机感像条贪婪的蛇，盘踞在他脊椎深处，日日嘶鸣。存款两万，够什么？一场大病？一次意外？萧逸那小子万一哪天恢复记忆要搬走，房租收入立刻断掉。钱是砖，一块块垒起来才能筑起抵御未知的高墙。他仿佛看见账户余额的数字在眼前跳舞，跳一下涨一千，最终垒成一座金光闪闪的堡垒。堡垒外面，是张明嘴里描绘的阳光、厚玻璃、保险单，还有那实实在在、叮当作响的六千五百块。
“我……” 拒绝的残骸彻底被金钱的洪流冲垮，舌尖一滚，吐出的字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热切，“我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痛快！”张明大笑，“就知道你小子靠谱！明天！明天早上八点，直接来猴山找我！带身份证复印件，一寸照片！对了，工作服我这儿有新的！”
电话挂断。忙音嘟嘟作响。萧白还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烫。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的嗡鸣。阳光在地板上移动了一寸，照亮了玻璃柜里一个水晶镇纸，那是某次项目完成后的纪念品，底座刻着“卓越贡献”四个字，如今落了一层薄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秋微凉的风涌进来，带着楼下桂花树的甜香。远处城市车流如织，一片喧嚣蒸腾的生机。猴山？动物园？听起来像个远离高压实验室、远离诡异病毒、远离冰冷仪器的世界。六千五百块一个月。他反复咀嚼这个数字，像含着一颗滋味复杂的水果硬糖，最初的酸涩（亚当的形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被后面汹涌澎湃的甜（账户余额的飙升幻象）彻底淹没。
没什么好怕的。他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框。流落到动物园的动物，能有什么危险？实验室层层审批、严苛到变态的生物安全条例是摆设吗？真有问题的动物，早就被“无害化处理”了，哪能轮到在猴山晒太阳，吃游客投喂的香蕉片？亚当？不过是一只格外聪明的猴子罢了。聪明到能开锁？那正好，动物园的防弹玻璃和电网，就是为它准备的。况且，张明说了，有保险。
危机感这条蛇，暂时被金砖压住了，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他转身走向书房，脚步轻快。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个牛皮纸文件袋。他找出简历，又翻出身份证。复印，找照片。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明天，穿上那身据说崭新的工作服，他就不再是那个在无菌实验室里穿着厚重防护服、面对高压灭菌锅和冰冷手术器械的饲养员了。他是猴山的萧师傅，阳光下的饲养员，月入六千五，有年终奖，节假日三倍工资。
把身份证复印件和照片装进一个干净的信封时，他瞥见书桌一角压着的便签纸。那是昨天随手记的月度预算，末尾一行是他清秀的字迹：“目标：年底存款破五万。” 他拿起笔，在“五万”前面把五划掉，用力地添上了一个“六”字。
墨迹未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窗外的桂花香，似乎更甜了些。亚当？猴山？此刻在他心里，已自动换算成了坚固的防弹玻璃、厚厚的保险单，以及那串金光闪闪、不断跳动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