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小小的、带着锯齿边的嫩绿色叶子，安静地躺在散落的旧书和杂物中间，沐浴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缕吝啬的光柱下。脱水让它失去了鲜活的翠绿，但清晰的叶脉和独特的形状，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高二那年，窗台上那盆被我养得半死不活的绿萝。最后一片倔强存活的叶子，被我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夹在课本里当书签。后来……后来好像是在一次物理小测后，我因为一道题卡壳，烦躁地撕了张草稿纸揉成团，随手一扔……好像……好像就是扔到了那个靠窗的角落？然后……那片叶子，好像就夹在那张草稿纸里？
我脑子嗡嗡作响，视线死死钉在那片叶子上，又猛地抬起，看向半跪在书堆旁的江屿。
他背对着我，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后脖颈，指缝间露出的皮肤上，那片迅速蔓延的红疹触目惊心。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种被猝不及防扒开最深秘密的狼狈和……恐慌？
“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那片叶子……是我……”
“不是！” 江屿猛地打断我，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否认。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捂住了脖子，仿佛那片叶子是什么致命的病毒源。“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 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那就是我当年养死的那盆绿萝最后一片叶子！我把它夹在书里了！后来……后来好像不小心夹在草稿纸里扔……” 我顿住了，看着他僵硬的背影，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闪过，“……扔到你座位那边了？”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那只捂着脖子的手，指节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 我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你把它……收起来了？”
沉默。
死寂的沉默。
江屿的肩膀绷得更紧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那片红疹在他指缝间蔓延得更快，甚至开始微微肿起，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你脖子……” 我终于把注意力从他保存了七年的叶子上，拉回到他此刻更紧急的状况上，“你过敏了？是风油精吗？还是……”
“别过来！” 他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抗拒和警告。他终于侧过一点头，露出小半张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下颚线绷得像要断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里面翻涌着痛苦、狼狈、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后的恼羞成怒？
“我没事！” 他咬着牙挤出三个字，试图撑着旁边的书堆站起来。但手刚一动，就牵扯到脖子上的红疹，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一晃，差点又栽倒。
“你别动！” 我急了，也顾不上他那能冻死人的眼神警告，几步冲了过去，“让我看看！是不是风油精过敏？还是刚才被鸡挠了感染了？” 我蹲下身，想拉开他死死捂住脖子的手。
“我说了别碰我！” 江屿猛地挥手格挡，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排斥。他的手背重重撞在我的胳膊上，力道不小。
“嘶！” 我吃痛地缩回手，也来了脾气，“江屿！你讲不讲道理！你过敏了！很严重！不看医生你想烂脖子吗？！” 我指着地上那片叶子，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有点抖，“一片破叶子你藏了七年！现在过敏成这样你还死撑着！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破叶子？” 江屿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剧痛和某种被刺痛后的激烈情绪，“你懂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嘶吼，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
“你什么都不懂！”
“你只知道你那该死的化学式！只知道到处乱扔东西！”
“你根本不知道……” 他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红疹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似乎肿得更高了，颜色也更深了，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不知道那东西对我来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头拧成一团，身体因为剧烈的痛楚和无法宣泄的情绪而微微颤抖。那只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甚至能看到渗出的细微组织液。
我被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激烈情绪震住了。那不仅仅是过敏的痛苦，更像是一种积压了太久、被猝然点爆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绝望？
“江屿……”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刚才那点脾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担忧和慌乱，“你别说话了！你脖子……你脖子肿得好厉害！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我伸手想去扶他。
“不用你管！”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变形，身体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书柜才勉强站稳。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瞪着我，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你走！现在就走！”
“我不走！” 我也急了，“你这样怎么行！会出事的！” 我看着他脖子上那片迅速恶化的红疹，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风油精过敏？还是对什么别的？家里有没有药？我帮你找！”
“没有！” 他低吼，额头的冷汗更多了，“你走！”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时——
“嗡嗡嗡——嗡嗡嗡——”
江屿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那声音又急又密，带着一种不接不罢休的执拗。
江屿身体一僵，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烦躁、无奈、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疲惫？他极其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看都没看屏幕，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并且……再次按下了免提！
下一秒——
“小屿啊——！！！” 外婆那极具穿透力、带着哭腔（？）的咆哮声瞬间炸响在寂静的阁楼里，震得空气都在发抖，“我的老天爷啊！你那边怎么样啦？！那个丫头洗干净了没？！我的鸡祖宗们又造反啦！那只大花公鸡！它！它把你姥爷当年送我的那个青花瓷笔筒给啄地上啦！碎啦！碎成八瓣啦！我的心肝啊——！！！”
背景音里，尖锐的鸡叫、翅膀扑腾声、还有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完美地交织成一曲鸡飞狗跳的末日交响。
江屿握着手机，听着免提里传来的鸡飞蛋打和外婆的哭天抢地，再看看眼前一片狼藉的书柜和自己脖子上迅速恶化的过敏反应，最后目光落在我写满担忧和焦急的脸上……
他那张苍白的、布满冷汗的脸上，所有的愤怒、抗拒、痛苦、委屈……最终都化为一片彻底的、生无可恋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
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