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洒在一望无际的黑色礁石滩上,灼热的礁石上,升腾起薄薄的热气,族人此时大多都躲在阴凉的树荫下纳凉。
一个小小的背影,身上背着一个小竹篮,蹦蹦跳跳地走向这片礁石滩。即便是难以下脚的滚烫沙滩也没法阻拦她,沙滩留下两排整齐的脚印,那个小小的背影绕过几块巨大的礁石后,消失了踪影。
闻涓涓摸着冰凉的石壁慢慢走入岩洞中,身上的灼热感也在瞬间得到缓解。她凭借着记忆,在幽暗曲折的岩洞中,摸索前进,一步一步走入湿滑的深处。无需火光的加持,闻涓涓仅凭着微弱的水光和湿润的水汽就能轻松辨别方向。只是这水汽里与往日并不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微微的血腥味。
听到声响,原本躺在礁石上的那尾斑白色鲛人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将整个身子都滑入海水中,斑白色的尾鳍浸泡在蓝色海水里,从尾鳍传来的刺骨的疼痛,让鲛人几度咬紧牙关,疼得瑟瑟发抖。
鲛人若有魂元珠护体,这样的疼痛本不会持续太久的。
只有这次,鲛人撕裂的尾鳍不但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反而是溃烂得越来越严重。这让她不断晕厥,又被痛醒。她紧闭双眼,斜躺着,脸色苍白,嘴唇已没了血色,她凝听着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阿娘,我来看你了!你最近身体好一些了吗?”
闻涓涓放下小竹篮,那里面都是闻涓涓特意为鲛人母亲准备的止血止痛的草药。她来到礁石旁,坐在鲛人母亲身旁。
“涓涓……你来了!”鲛人母亲缓缓睁开碧蓝色的双眼,虚弱地说,“筮族人……知道你的身份后,可有为难你?”
“阿娘,你放心吧!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后,不但没有伤害我,还给阿爹一家安排了最好的生活。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为了生计而发愁了。”闻涓涓说着说着又有些失落起来,“阿娘也不用为了鲛珠,伤害自己的身体了。只是……”
“只是如何……”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筮族,去往启臻国,给澹台家的一位小姐做婢女。”闻涓涓自我安慰地说,“其实,做婢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有吃有喝的,就是做一些端茶倒水的轻巧活儿,这些都难不倒我什么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筮族,看望阿娘和阿爹了。”
闻涓涓一味地述说,全然不知,鲛人母亲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
“这样,我就安心了……”
闻涓涓感觉不对劲,她低下头,急切地询问:“阿娘,你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鲛人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斜过头去,侧卧在礁石上,缓缓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阿娘,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闻涓涓轻轻地推了推鲛人母亲的肩膀,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阿娘,你到底怎么了?你快醒一醒啊!他们不是说好会医治阿娘的吗?”
闻涓涓顺着鲛人斑白色的鲛锦看去,尾鳍的周边飘浮着绯红色的海水。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窒息。
根本没有给鲛人医治,也不会得到任何医治,他们只是把鲛人随意地丢进岩洞中,任其自生自灭而已。
“阿娘……阿娘……你一定很痛……”
闻涓涓感受到鲛人母亲的身体正在发热,鲛人天生的体质寒凉,突然发热绝不是什么好信号。
闻涓涓手足无措,她跳入冰冷的海水中,轻轻托举起鲛人的尾鳍,慢慢放在礁石上。原先撕裂的伤口上流出黄白色的脓液。尾鳍上分明没有任何救治过的痕迹,上面还残存有她包扎时的衣角。
即便闻涓涓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小心,溃烂的伤口还是让鲛人在昏睡中咬紧牙关,一阵一阵蹙眉。
“阿娘,我要把你尾鳍周边的伤口切开,排出脓液,会很痛,你忍一忍!”
闻涓涓看着鼓鼓囊囊的尾鳍,她很清楚任何的犹豫,都会让母亲的疼痛万分。
她狠狠切开伤口,尾鳍里裹挟的黄白液体喷涌而出,闻涓涓用力挤压,排空伤口,再用带来的药草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衣角一圈一圈包裹起来……
鲛人疼得瑟瑟发抖,但总算挺过来了。她睁开双眼,喉咙酸涩,不舍地说:“涓涓……我能感受到大海对我的召唤……”
“阿娘,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要一起生活在筮族,你不要抛下我!”闻涓涓紧紧环抱着鲛人母亲,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魂元珠!还有魂元珠,它一定可以让阿娘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是不是?阿娘告诉我,怎么取出魂元珠?到底要怎样才能取出魂元珠?”
闻涓涓狠狠撕扯着自己胸口,直到衣衫里渗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鲛人急忙拉住闻涓涓的双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颗颗鲛珠滑落脸颊。
“涓涓……不要伤害自己。那是我送给你最珍贵的礼物。在未来,你要带着它,替我感受这世间的星辰大海,原野苍山,它就同我陪在你身边一样。”
“我不!我不要认命,我不要阿娘离开我!是筮族人伤害了你,是他们言而不信,把你随意丢在这里,对你不管不顾,是筮族人害了阿娘,是筮族人害了阿娘的性命,我恨他们!我恨整个筮族!”
闻涓涓痛苦地嘶吼,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蕴含在这声声的嘶吼里。
“涓涓,你冷静冷静……你听我说,你父亲也是筮族人啊!你连他也都恨了吗?”
鲛人母亲轻轻抚摸着闻涓涓的脸颊,安抚她的情绪。闻涓涓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
“可……可我要怎么办?我救不了阿娘,又不能怨恨筮族,你让我怎么办?阿娘,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鲛人母亲依偎在闻涓涓的肩头,缓缓闭上双眼。松垮衰老的脸颊,苍白的没有半分血丝,乌黑的长发里已渗出丝丝缕缕的白发,斑白色的鲛锦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只是轻轻一碰,几片斑白色的鳞片就脱落了,缓缓沉入海底。
“涓涓,将阿娘放下吧!你还有你阿爹可以依靠!你阿爹对你是极好的,他不会舍弃你的。”
闻娟娟心中一阵绝望,无论她怎么挽留,都救不回阿娘,一切都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泪水干涸,闻涓涓再也感受不到鲛人的一丝气息,她的眼里也失去了孩童的光彩,她缓缓放开漂浮在海面上的鲛人。
那尾绝美的斑白色鲛人双手环抱胸前,安详地睡去。海水一点一点将她吞噬,落入无尽的海底深渊。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海底飞升海面,仿佛在和闻涓涓做最后的道别。
闻涓涓的心底也燃起一团复仇的火焰。她握紧拳头,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的肌肤里。她又狠狠咬破嘴唇,直至鲜血顺着唇角,再次流入口中,血腥又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涌入咽喉里……
……
“说来可笑,我竟会被星澜牵着鼻子走,说好不再参与,却又不得不牵扯其中,风云际会终有时,我们不久就要见面了吧!”
白发老人一脸自嘲,他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迎着海风,海风吹开他宽大的白色衣袖。
“白氏太祖,您怎么云游到此呢?”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那中年人穿着一身与白发老人类似的白色长袍,只是中年人的长袍上绣满了海浪波纹和筮族信奉的龙神图腾的白色暗纹,金色镶边的衣襟上绣满银白色的祥云纹理,腰间左侧悬挂着一柄长剑,右侧则挂着一枚打上青色流苏的羊脂白玉的龙纹玉佩和一个金线刺绣的香囊,一看就是十分显贵的人物。他正向着白发老人作揖。
太祖?!这一声“白氏太祖”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的记忆拉向过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岁几何,是百岁还是千岁了呢?
曾经,他更换过无数的名字,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幸好,他还记得自己的本名——白沐,不过,“白沐”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唤了。
在他无尽又漫长的记忆里,只留下过一段深刻的记忆,数百年前,他曾长居奈诺族,是人人称颂的白沐白师傅。那是他唯一一次使用自己的本名。
“你……你是白奉楚,初次见你时,个头还不到我胸口,一晃眼就长到这么高了啊!”白沐回身,慈祥地看着白奉楚,若有所思后,缓缓地说,“噢……你现在是启臻国的大祭司了啊!真是长进了不少啊!”
“太祖,您还记得我啊!”白奉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激动地难以言表。
在所有白氏族人里,他最崇拜的长辈就是白氏太祖。白氏太祖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不朽的传奇,让所有白氏族人都奉为天神。
白奉楚唯一一次见过白氏太祖,就是在孩童时期,白氏太祖在众多晚辈里,只一眼就看中了他,说他可承袭筮术,光耀白氏。白氏太祖的话最终一语成真。白奉楚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白氏太祖,简直是不负此生了。
“太祖,您是不是预见了什么?特意回到筮族。”白奉楚恭敬地询问。
白沐刚要开口,斜眼间,看见了从岩洞中跌跌撞撞爬出的闻涓涓。她的嘴角和身上染满鲜血,整个身体摇摇欲坠。白沐眼疾手快,走到闻涓涓面前,亲手扶起闻涓涓。
“老爷爷……我没有阿娘了,再也没有阿娘了……”
虚弱的闻涓涓抬起头,看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她不由地捧起手中颗颗饱满又温润的鲛珠,一口温热的鲜血侵染了闻涓涓手心的鲛珠,血色鲛珠滑落手心,悉数滚落在礁石上,清脆又掷地有声,日光下散发出耀眼的血色光茫。
“孩子,苦了你啊!”白沐眼中满是悲悯,敞开双手,接住闻涓涓。
这几日,闻涓涓身心遭受重创,心力交瘁之下,早已虚脱。她扑倒在白沐的怀中沉沉睡下了。
白沐轻轻拍打着闻娟娟的脊背,轻声哄着她入眠。
“太祖,也是为了这沴人而来?”白奉楚上前,来到白沐身边,恭敬地询问。
白沐知道白奉楚大老远从坠星城赶来,一定是为了怀中的闻涓涓。即便是他再心疼这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罢了……还是把这孩子交给你照管吧!送去坠星城之前,有些事还是不要记下得好。”
白沐一边把闻涓涓递给白奉楚,一边嘱咐道。
白奉楚微微蹙眉,他不想沾染那沴人的气息,心中鄙夷,使了个眼神,让他带来的两个手下人将闻涓涓带走了。
“是!太祖吩咐的是!太祖,这次是否会去坠星城里,坐一坐呢?”白奉楚诚挚地邀请。
白沐思索了片刻,已经等了五百多年,当然要去赴星澜之约,不知他会是什么模样,又会有怎样的际遇呢?
“许久没有去坠星城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定有许多变化吧!我该去看看了。”
“太祖大驾光临,我定当好好招待。”白奉楚恭敬地说。
“还记得,我曾寄放在你那里的一捧莲子吗?是时候了!”白沐起身,走到白奉楚面前,轻轻拍了拍白奉楚的肩膀。
“太祖是说,那赠莲子的人就要出现了。”
白沐微微点了点头。白奉楚又惊又喜,他也很期待看到太祖一直心系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日后,你要受累了!”白沐补充了一句。
白奉楚以为太祖说的“受累”,是指招待太祖的这件事。他迎合地说:“不敢……不敢……哪里是受累,能替太祖办事是我的荣幸。”
白沐听出白奉楚会错了他的意,但也没有辩驳下去。毕竟受不受累的,也要看人,不是吗?
……
海底深邃,漆黑一片,轻薄柔软的鲛人虔诚地环抱胸前,等到褪去躯壳,化作漆黑里的一点亮,这一点亮会顺着海底的洋流,缓缓托举并汇集向一处……
“白沐,我们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