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涟漪,碧蓝色的海面经过昨夜的惊涛骇浪,总算渐渐平静下来。
日出的第一缕红霞洒向海上的一座孤岛。这座孤岛被现任海国鲛皇灏命名为“知归岛”。海皇明令,除了它本人,不许任何人踏足此岛,否则就会受到极重的惩罚。
知归岛上,遍地堆积如山的鲛珠,鲛珠本就色泽温润,日出的红晕让这座小岛都沉浸在一片梦幻的粉红里。只是在这粉色里又透出一道刺眼的绯红色光泽,那里分明藏着一个棱角被磨平的水晶盒子,它斜躺在鲛珠堆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那水晶盒子的盒盖明显关不严实了,微微翘起,一抹灵动的蓝色光泽透出盒子边缘,在近处的鲛珠上缓缓流转。盒子里原本还有几颗碧绿色的鲛珠,也一并滚落了出来,掺杂在鲛珠堆里,也不算违和。
晨曦里,海上湿润的水汽汇集凝结成晶莹的露珠附着在鲛珠上,色泽又晶莹了一些。碧绿色的鲛珠上除了日出的光晕还多了一抹夺目的金色轮廓。鲛珠的倒影里,清晰可辨一尾金色鲛人的轮廓。
海浪声骤起,惊扰了睡梦中的鲛人,他的眼角还挂着几颗未成型的鲛珠。那尾金色的鲛人一个翻身,一张线条流畅,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贴在晶莹的鲛珠上。
金色鲛人紧闭双眼,微微颤动的修长睫毛上也沾染了晨曦里的露珠。宽阔的胸膛半掩在玄紫色龙纹的长衫里,宽大的金色鱼尾在长袍下伸展开来,铺展在粉红色的鲛珠上。
“骗子!都是骗子!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就三日吗?这都多少时日了,你骗我,你又骗我!碧荷,我知道你不愿作我的国后,只要你能回来,我再也不欺负你了!只要是你不愿的事,我都不逼你了。我给你准备了世上最好看的鲛珠,我给它起名‘凝碧珠’,就等你回来,我亲手送给你。”
金色鲛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瞬间睁开碧蓝色的双眸,他一阵心惊,在鲛珠堆里来回摸索,那可是他答应要送给碧荷的礼物啊!
昨夜的灏心中又涌起一阵委屈和愤懑。思念是一道虽不至死的伤口,但这道伤口会反复撕裂愈合,来来回回,翻江倒海。
灏发了疯似的,他不停地说服自己,要想把碧荷和关于她的一切都从自己的脑海里清除得干净。
鲛珠,凝碧珠,他的凝碧珠成了唯一可以宣泄情绪的东西。
灏决绝地把那个水晶盒子,连同盒子里的海魂双戒一并丢进了海里。让这些该死的思念随着海水流走,一并消失在他漫长的生命里。
灏却忘了,知归岛下的洋流会反复裹挟着无数海底的鲛珠重新堆叠在这座孤岛上,他丢弃的水晶盒子也一并送回知归岛上。
一抹微蓝色在红霞里显得特别突兀,这也成功吸引了海皇灏的目光,他匍匐着身体,向那蓝色移动,他紧紧抱住那个失而复得的水晶盒子,小心翼翼地捡拾散落在一旁碧绿色的凝碧珠,足足有六颗,都是个顶个的大珠子,他小心地擦拭,仔细地观摩,生怕珠子被磕着碰着。
水晶盒子被打开,里面还陈放有两枚海魂戒,经过历代海皇的传承,这两枚海魂戒上的龙神依旧灵动流转,分明是活物却久久盘桓在盒子内,虔诚地等待下一任主人佩戴上。如同碧荷和星澜似乎离开了,却又没有真正消散在天地间。
“星澜,你也不回来了,是吗?你和碧荷都抛下我了吗?”
一句星澜的预言,一句灏的承诺,最终将他们三人命运牢牢牵扯在一起。
鲛人有千年的寿数,这是与人族短短数十载岁月所不能比拟的。
海皇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只是想让碧荷和星澜陪伴他一程,等到碧荷和星澜平静度过数十载,安详离去时,他就会彻底放下所有的不舍和遗憾。然而,天意总是弄人,相聚的日子短暂得可怜,仅仅三日,等来的是天人永隔。
海皇灏明明知晓,碧荷和星澜彼此任何一方失去海魂戒的神力都是绝然活不成的,可他还是心存侥幸,或许星澜神伺者的身份,神明会给他和碧荷独一份的恩赐;或是他们都幸存下来,只是选择了归隐山野,只为逃避他无理取闹的纠缠。
可是,他又一次推翻自己荒唐不羁的想法。碧荷和星澜将整个奈诺族人都托付给鲛族,他们就不担忧谎言一旦被戳穿,触怒了海皇,鲛人对这些手无缚鸡的奈诺族人痛下杀手吗?
“星澜,你说,海魂戒的神力会再次迎回你们,我不曾怀疑,只是这千年的岁月,真的还能亲眼看到你们携手而来吗?”
海皇灏捧起水晶盒子,轻轻抚摸海魂戒,海魂戒上附着的蓝色光晕汇聚出龙神的形体,缓缓游走在灏的指尖,轻抚安慰灏。
所谓契约精神,若是守诺,就绝不会违背。赌的就是碧荷和星澜在灏心中的份量几许。只凭这一点,星澜就轻松拿捏了海皇灏,也获得了族人们在海上数百年的庇护。
海风拨弄乌黑的秀发,灏的视线不由地转向东南方向,那里曾是奈诺族的领地——北疆,那里也有他们三人最美好的回忆。如今这回忆里,只剩下他一人独自感怀神伤。
自海皇灏带领族人来到北疆,解救奈诺族残部逃出恪落族重重包围。他就再也没有回北疆去看一看了,他是害怕了,害怕在那里见不到他相见的二人,自己无法承受失去挚友的痛楚。
在灏的回忆里,碧荷作为人族,能够轻松驾驭薄翼鲛锦,这绝非易事,一定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可她从没和自己提及此事,她的心中除了族人的安危,根本装不下任何人和事,也包括灏。
“碧荷,你对我终究是利用啊!我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戳穿。只要是你所想,我都愿给予,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愿给我一个机会呢?”
晶莹的泪珠化作一颗颗鲛珠,泛出淡淡的粉霞,划过脸颊,落入遍地的鲛珠里,找不出独特之处。
……
北疆,险峻陡峭的望洋山伸入海底腹地,海面之上,只能看见它被绿植覆盖,高耸云端的一面,然而在惊涛拍岸的巨浪和无数潮涨潮落的海面之下,展现出的才是整个望洋山的全貌。
若不是长居此地又水性极好的奈诺族人和鲛人,又有几人会知晓海底深处,望洋山内还存有无数个细密幽微的秘洞。
其中一个秘洞内,光线昏暗,空间却很大,碧蓝色的海水灌涌到洞中,都变成了一片漆黑色。这片漆黑一团的水面之上,隐约倒映出一面昏暗的石壁,数十个光点影影绰绰,浅浅勾勒出石壁的形态。
秘洞内,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下,立着几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石壁中间部分被人为打磨得相对平整一些,上面隐隐约约透出几行字体,大约是石匠师傅用来粗粗定位,只能大致看出些许轮廓出来。
“穹庐霁月照双影,列星随旋烟波澜。 幽幽翠竹层层密,潺潺流水绕林间。滟滟清泉绽碧莲,灏灏青波归沧海。 海天一线挽晨曦,温润朝露凝碧珠。”
火光摇曳间,一个人影驻足在石壁前,火光透出那人半张俊秀的面容,那人看了又看石壁上寥寥数行文字,陷入迷惘中,他的眼中不由得一阵酸涩,趁着四下无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他只恨自己太过平凡,力量有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在这片昏暗的秘洞中陨落消散,终其一生,这都将是他的意难平。
“薛珉,不,应该叫你族长了,族长也来这里监工吗?”
平静的海水,突然翻滚晃动,一个人影从海底游进秘洞,手肘一用力,整个身体轻盈地跃出水面,稳稳站在礁石上。那人来不及将湿漉漉的衣衫拧干,就三步并两步,迫不及待地走到薛珉身旁。
“是何欢?你怎么来了?族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薛珉眉头微蹙,拿出袖中的干帕子,给何欢擦拭头发,“这么大人了,还是一副孩子心性,好歹也是一族长老。总要有长老的模样吧!”
“别担心,族里一切安好,我也想来看看凿壁之事进展的如何了?”何欢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看向石壁上的凿痕。
“工匠师傅的手艺极好,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大体定下了雏形,等到把字都凿好,就可以在凹槽处镶入研磨细碎的鲛珠,周围凿出一排灯盏,再灌入鲛油,点上灯芯,这里就能日夜长明了。”薛珉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族长,你说,我们做了这些事,碧荷和星澜就真的会回来吗?”
何欢用期盼的眼神看向薛珉,或许他也迟疑了,担忧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们一场空欢喜。
“……”
薛珉看了看何欢,低头不语,他心中并非有十拿九稳的底气。那一套说辞都是星澜授意的,真假与否,尤未可知。他咬咬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等到薛珉他再次抬起头,看向何欢,眼神中只有坚定不移。
“星澜是我们的神伺者,他说的话就是神旨,绝对不会有错的。我们身上有鲛人的魂元珠,就一定能等到他们再次归来的那一天。”
何欢看到薛珉眼里有光,不自觉地按住自己的胸膛。
为了奈诺族人最后的生路,薛珉他们配合碧荷军司的计划,帮助鲛族正统皇嗣灏汐夺回本属于他的海国。他们几人抱着必死之心,吞服了鲛人的魂元珠,潜入海国,追杀鲛王蓟及其部属,助力鲛人大军颠覆整个海国。
他们最终成功了,也活下来了。如今他们凭借着魂元珠的神力,不但拥有了鲛人的水性,还在无形之中延长了他们的寿数,这些获益都足以让他们去等待一句预言的成真。
……
汪洋山两侧的石崖处,飓风盘旋,直到山顶的一侧斜坡阻挡了呼啸的海风。
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倚着斜坡的石壁,半闭双眼,似是小憩,又仿佛神游到了天外。
老人家穿着一件白色广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金色水纹腰带。他的脚边放置着一个长木盒子,盒面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浮纹,棕色的樟木经过桐油浸泡,表面油光发亮,那盒子的长度大约有半人高。
盒子里静静躺着两柄利刃,即便在漆黑一团里,锋刃依旧散发着森森寒光,微动间,双刃隐隐和鸣。盒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盒子,装着一些坚果类的东西。
老人家清醒过来,轻轻抚额,垂眼间就看到那个木盒子,轻轻拍了拍木盒,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老人家第二次来北疆,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北疆”的名字也不被人记起,但就在北疆,这里曾是老人最割舍不下的牵挂。
他和这里的族人一起将这片土地变得美好又富饶,也曾亲眼见证这片家园被摧毁破碎,记忆里的人和难忘的事都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一阵叹息后,老人家自我安慰:“白沐,人总要向前看!或许下一次的相遇,会有不同的结局呢!”
白沐起身,捧起木盒子,把它系紧在背上。趁着疾风,他轻轻跃起,踏着脚边的大石块,再一次跃到更远的石壁上,白色宽大的长袍在巨大的海风中几个起落,就到达了半山腰,山腰下是成片的密林,兜兜转转,很快就隐没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