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藤椅里,目光死死锁在飘落于地的明信片上。那张印刷着虚假明媚的洱海风景,此刻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阳光透过玻璃窗,炽烈地烤着她的侧脸,汗珠顺着额角滑下,带来一丝黏腻的痒意,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次,换我先找到你。」
这七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着她自以为早已结痂的记忆。阿哲清朗的笑容、他离开时背包轻快的晃动、电话里那声撕裂般的惊雷、医院走廊消毒水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所有画面被这行突如其来的字搅得支离破碎,又在混乱中疯狂重组。他要去哪里?找谁?是在出事前写的吗?还是……一个荒诞绝伦、绝无可能的念头,像水底的恶鬼,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难道……?不!不可能!她亲眼见过死亡证明,亲手接过那冰冷的骨灰盒!这念头本身就像是对亡者最残忍的亵渎!
可这字迹,千真万确是他的。那种在纸张边缘、用尽最后力气般的潦草,那种墨色将尽的浅淡,都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和决绝。
“林晚姐?”苏颖疑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刚回来,看到林晚失魂落魄地瘫在椅子里,脸色白得像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晚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明信片,紧紧攥在手心,纸张锋利的边缘硌着掌心。她强撑着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没……没事,可能有点中暑,晒晕了。”
“哎呀,这大太阳天,可别在窗边硬晒!”苏颖不疑有他,连忙走过来,伸手要扶她,“快回屋躺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林晚几乎是弹跳起来,避开苏颖的手,将攥着明信片的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动作带着明显的仓惶,“我……我去洗把脸就好。”她不敢看苏颖关切的眼睛,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走向后院的洗手池。
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激,却无法浇灭心头的惊涛骇浪。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失血的脸,和那双写满惊恐与混乱的眼睛。手心里的明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把它翻过来,再次凑到水龙头溅起的水光下,仔细辨认那行浅淡的字迹。没错,就是它。不是幻觉,不是臆想。
阿哲……你到底留下了什么?这半句“再见”之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对林晚而言成了一种煎熬。她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应付着客栈的日常。苏颖和陈叔的谈笑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的心被那张明信片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疑问完全占据,像揣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每一次望向三楼那扇紧闭的房门,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那里空无一人,却仿佛盘踞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团。江川的安危,在明信片带来的惊悚谜题面前,竟奇异地被挤到了心绪的边缘。
她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寻找蛛丝马迹。阿哲出事前那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他接听电话时是否曾避着她?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地方或人?记忆像被水泡过的旧照片,模糊不清,只留下他明朗的笑容和对洱海星空房的热忱。那张明信片,他是在什么时候、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行隐藏的字?是在决定离开之前?还是在……预感到了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那行冰冷的字,像幽灵般缠绕着她。
两天后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渲染成壮丽的紫红。空气燥热未散,晚风带着湖水蒸腾的余温。林晚正心不在焉地给一盆绿萝浇水,水流漫出了花盆边缘也浑然不觉。
“嘀——嘀——”
短促而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在院门外响起。
林晚的手猛地一抖,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迅速洇湿了她脚边的石板。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院门。
那扇半开的木门外,停着一辆沾满灰黄色泥浆的深色越野车。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跨了出来。
江川。
他回来了。
他穿着离开时那件浅灰色衬衫,但此刻看起来风尘仆仆,布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和汗渍,显得有些皱巴。袖子依旧挽在小臂,露出的手臂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蜜色,那道曾经狰狞的伤疤,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新生的粉色印记,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她时,却瞬间亮了起来,像沉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星子,闪烁着一种……林晚无法立刻解读的、深邃而复杂的光芒。
他关上车门,脚步沉稳地朝院内走来。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肩背似乎比离开前更显宽阔坚实,带着一种经历风雨后的沉凝气息。他径直走向呆立在水渍旁的林晚。
“我回来了。”他停在林晚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却清晰地穿透了林晚耳中嗡嗡的轰鸣。
林晚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后退了一小步,脚下踩到湿滑的水渍,身体一个趔趄。
江川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她裸露的、微凉的小臂皮肤,那温度像带着电流,瞬间窜过林晚的四肢百骸。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大得有些失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让她脸颊发烫,眼前甚至有些眩晕。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真实温度的脸,看着他手上那道几乎痊愈的疤痕,再想到口袋里那张冰冷诡异的明信片,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割裂感瞬间攫住了她。
他回来了。安然无恙。
可她的世界,却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因为一张旧纸片,天翻地覆。
“你……”林晚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却问了一个最不合时宜、也最言不由衷的问题,“……上游那边,都……处理好了?”
江川的手还维持着方才扶她的姿势,悬在半空。他显然察觉到了林晚异常的抗拒和慌乱,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她苍白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又扫了一眼地上倾倒的水壶和漫延的水渍。他缓缓收回手,脸上那抹因归来而生的微光似乎黯淡了几分,被一层更深的审视和探究所取代。
“嗯,处理好了。预警及时,没有人员伤亡。”他的回答简洁而平静,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在林晚脸上,“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我没事。”林晚慌忙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弯腰去捡地上的水壶,手指却在微微发抖,“就是……就是没想到你突然回来,吓了一跳。”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捡起水壶,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不敢再看江川,只觉得他沉默的注视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口袋里的明信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混乱不堪的心。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客栈的灯光尚未亮起,只有天边最后的霞光,涂抹着一种瑰丽而诡异的色彩。江川就站在她面前,带着一身风尘和上游河谷的气息,真实得触手可及。可林晚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由那张写着半句遗言的明信片所筑起的、冰冷而厚重的墙。
他的归来,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将她推入了一个更加迷茫、更加惊心动魄的漩涡中心。阿哲留下的谜题,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罩在刚刚归来的江川身上。她该怎么做?拿出那张明信片,问他是否认得这字迹?还是……将这惊天的秘密,继续深埋心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珠滴落石板的微弱声响,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