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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阳光,像泼洒了一地滚烫的黄油,厚厚地涂抹在咖啡馆靠窗那张白色小圆桌上。何媛缩在椅子里,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凉的玻璃杯壁,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对面,廖家辉靠向椅背,他啜了一口咖啡,杯沿留下一个极淡的唇印。他说话时,眼神专注,唇角带着那种何媛无比熟悉的、让人心安的笑意弧度。

“昨晚睡得好些了么?”他问,声音低沉熨帖。

何媛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死死粘在桌面上。那里,廖家辉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搁在咖啡杯旁,手边一小片阳光明亮得刺眼。可就在那片炫目的光晕里,那只盛着深棕色液体的白瓷杯,本该在光洁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倒影,此刻却空空荡荡。桌面光洁如镜,映着窗框的轮廓、映着何媛自己握着水杯微微发颤的手背,唯独映不出廖家辉的那杯咖啡。仿佛它只是个虚浮的、没有重量的投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她脊椎骨缝里窜上来,瞬间冲散了咖啡馆里暖烘烘的甜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廖家辉的脸,那张英俊的、关切的脸庞近在咫尺,无比真实。可桌面上那片刺眼的空缺,却像一把无形的凿子,狠狠在她坚信不疑的世界壁垒上,撬开了一道细小、却足以致命的裂痕。

“怎么了,媛媛?”廖家辉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脸色有点白。”

何媛猛地收回目光,端起自己的水杯灌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激灵。“没…没什么,”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笑意,声音干涩,“可能昨晚没睡安稳,有点晃神。”她垂下眼睫,不敢再看那张桌子,更不敢再看对面那个人的眼睛。那道不存在的咖啡杯倒影,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笑,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那道桌面上的诡异空缺,在何媛心底疯狂蔓延,冷硬地扎下根须。接下来的日子,她像着了魔,又像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侦探,开始了一场隐秘的追踪。廖家辉依旧无处不在,在她家门口带着清晨的露水等她,在她疲惫不堪时及时递上温水,在她深夜被噩梦惊醒时隔着电话线用低沉的声音安抚。他完美得无可挑剔,像一尊精心打磨、只为守护她而存在的塑像。

然而,何媛的目光已悄然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全盘接受的、被保护的女孩。她开始用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地扫描这尊完美的塑像。每一次见面,每一次通话,她都悄悄打开手机备忘录,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移动。

“*下午2:17,转角书店。靠窗位置。他坐下时,侧身对着旁边落地玻璃窗,玻璃映出我的脸和他模糊的影子。*”她记下。

“*晚上8:40,我家楼下。路灯很亮。他摸了我的头,视线越过他肩膀,看到他身后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门,清晰地映出我们的轮廓。*”指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敲击,“*我右手看似无意地搭在他手腕脉搏位置…一片沉寂。没有跳动。*”她的心在那行字敲完时,骤然沉了下去。

“*周六上午10:05,中央公园长椅。阳光很好。他指着湖面的水鸟说话时,左侧是平静的湖水,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她甚至不敢再尝试去触碰他,只是死死盯着备忘录里那个“脉搏:无”的记录,像盯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记录越积越多,一条条冰冷的文字堆砌成一个无法辩驳的恐怖事实:廖家辉只出现在有镜面反射的地方——玻璃窗、光滑的电梯门、反光的汽车车身、平静的水面。他的存在,仿佛被框定在“映像”这个维度里。而他手腕上那片死寂的虚无,更是反复印证着某种令人绝望的非现实感。

每一次记录,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耳鸣,尖锐的声音像钻头一样在她颅骨内搅动,视野边缘会短暂地发黑,胃部沉甸甸地翻搅。她必须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用那点细微的疼痛,才能勉强维持住外表的平静。恐惧不再是模糊的预感,它有了具体的形状——是她备忘录里那一条条冰冷、客观、指向同一个可怕结论的记录。

“许医生,”何媛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得几乎听不清,她将手机屏幕转向办公桌后那张平静的脸,“您看看这个。”

许与眠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滑动,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一条条记录。时间、地点、环境、关键细节…冰冷的数据链,指向一个惊悚的核心。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沉重到无法忽视的心跳。

“环境镜像…脉搏缺失…”许与眠放下手机,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地落在何媛苍白的脸上,“何媛,这些观察,非常敏锐。它们指向同一个方向。”

何媛的手指死死绞在一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她想反驳,想尖叫说廖家辉是真实的,他怀抱的温度是真实的!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死死盯着许与眠,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乞求。

“方向?”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方向是,”许与眠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廖家辉,并非一个客观存在于你生活空间里的、独立的人。他是你的一部分,何媛。是你自己精神世界里,为了应对无法承受的巨大创伤,而创造出来的一个保护性的意象。一个…解离性的身份。”她顿了顿,看着何媛骤然失血的嘴唇,“用你能理解的话说,他是你幻想出来的。”

“不!”何媛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是真的!他保护我!他在凌晨四点的大雪天救了我!”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踉跄一步,扶住了桌角,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许与眠没有起身,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保护你,正是他存在的意义。阿军离开的方式太突然,太惨烈,那个暑假的何媛,承受不了那种灭顶的痛苦和自责。于是,她分裂出了‘廖家辉’——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守护者形象,来替她承担那份痛苦,来隔绝那个残酷的现实世界。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心理防御机制。”

“自责?我为什么要自责?”何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尖锐,“阿军死于车祸!是意外!警察都说了是意外!”

“意外,”许与眠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更深邃了,“但意外发生时,你在哪里?你本可以在那段时间陪伴他在外公家,或者,在你离开的时候是否有过承诺?人的潜意识,尤其是创伤中的潜意识,往往会将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灾难,归咎于自身。那份隐秘的自责,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你的心,而你创造廖家辉,就是为了拔掉这根毒藤,哪怕是用一种…虚幻的方式。”

何媛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许与眠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模糊、被尘封的角落。一些零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一颗颗咖啡豆,一簇簇向日葵,那张忙碌的笑脸…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迷茫。

“我们需要看到那个‘创造’发生的瞬间。”许与眠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只有真正‘看到’并‘理解’那个分裂点,你才能开始重新整合自己,让那个迷失在创伤里的小女孩,和你现在的自己,重新连接起来。这需要一点勇气,何媛。你愿意试试吗?用催眠,回到那一刻。”

回到那一刻?回到阿军的葬礼?回到那个足以将她彻底撕裂的痛苦原点?何媛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了四肢百骸。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许与眠,医生眼中的平静和笃定像黑暗中的微弱烛光。她喉咙发紧,想说不,想逃开,但脑海里闪过备忘录里那些冰冷的记录,闪过咖啡杯诡异的缺失倒影,闪过手腕下那片死寂的虚无……

“……好。”这个字眼,轻得像叹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许与眠轻轻起身,动作舒缓地调整了窗帘,让室内的光线变得柔和朦胧。她点燃了一支带有淡淡木质清香的薰衣草精油蜡烛,甜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散开,奇异地抚平了一些空气里紧绷的弦。她示意何媛在宽大的治疗躺椅上放松下来。

“闭上你的眼睛,何媛…很好…感受你的身体,很沉,很放松…像陷进最柔软的云朵里…”许与眠的声音仿佛被这柔和的光线过滤过,低沉、舒缓,带着奇特的韵律感,像某种古老的安抚咒语,轻易地穿透了何媛紧绷的防御壁垒。

“现在,想象一道阶梯…温暖的木质阶梯…你开始往下走…往下走…每一步,都让你更放松,更安全…离开现在的时间…往下…往下…”那声音引导着,如同在意识的河流上轻轻撑篙。

何媛的意识模糊了,身体感知变得遥远,仿佛悬浮在温水中。眼前不再是办公室柔和的米色天花板,而是旋转、模糊的光影。许与眠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牵引着她不断下沉,穿过时间的浓雾。

“那个夏天…很热…蝉鸣很吵…告诉我,你在哪里?”许与眠的声音变得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何媛的嘴唇翕动,发出梦呓般模糊的音节:“…夜晚…书桌…手机…床旁…冰冷的地板…”

“阿军……阿军他……”出车祸了!就在镇子外面那个大拐弯……开摩托……跟一辆大货车撞了!人……人当场就……就没了啊!”

“不…不是我…”女孩把脸更深地埋进冰凉的地板,身体蜷缩得更紧,似乎想把自己揉进那一寸空间,“别看我…别问我…我好怕…阿军…阿军…”她破碎地呢喃着那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

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一道惨白的光线,被一个修长的影子覆盖了。影子安静地投射在地板上。

十五岁的何媛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惊恐地望向前方。

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他穿着白色衬衫,身姿挺拔如松。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俯下身,隔着那窄窄的门缝,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向地板上瑟瑟发抖的女孩。

“别怕。”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低沉、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一切波澜的力量,“有我在。”

何媛(十五岁)怔怔地看着他,像抓住了一根浮木,眼中的恐惧稍稍褪去,被一种懵懂的、溺水者般的依赖取代。

“你是谁?”她怯生生地问,声音嘶哑。

男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姿态是全然敞开和守护的。“我是来保护你的。”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岳。

女孩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在男孩坚定的话语和伸出的手掌前,一点点融化。仿佛黑暗里骤然亮起的光。她看着那只手,又慢慢抬起泪眼,目光落在男人的领口。他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领带上有细小的、银色的斜条纹图案,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下,闪着不易察觉的、冷硬而规则的光泽。

治疗椅上的何媛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瞬间从深沉的催眠状态中被狠狠拽回现实!办公室柔和的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薰衣草精油的甜暖气息也变得浓腻呛人。她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红绳,他右手上的红绳,那是爷爷亲手给我戴上的!”她失声叫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手指颤抖着指向虚空,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过往的影像。

她猛地从躺椅上坐起,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不是生理性的恶心,而是灵魂深处对那个庞大、精密的自我欺骗的剧烈排斥。她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发出一阵干呕,喉咙里只有痛苦的痉挛声。原来保护了她一年的铜墙铁壁,每一块砖石,都镌刻着自欺欺人的谎言。那个她依赖、信任、甚至疯狂寻找的廖家辉,那完美的轮廓,那温暖的声线,那守护的姿态,竟然是用她作为第一笔勾勒出来的!

许与眠没有立刻上前安抚,只是静静地递过一杯温水。她的眼神平静,仿佛何媛此刻剧烈的反应早在她预料之中。“你在吐掉那个幻想,何媛。”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像手术刀切开脓疮,“那个被创造出来隔绝痛苦、也隔绝了真实自我的幻想。吐出来,才好。”

何媛接过水杯,指尖冰凉,水杯都握不稳。她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压下了那阵翻涌。她抬起头,眼神涣散,像刚从一场漫长而血腥的战役中溃退下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我以后…”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没有他了…我怎么办?谁来…”谁来挡住那些尖锐的指责?谁来承受那份窒息的禁锢?谁来告诉她“人要原谅自己的不完美”?谁来在她被噩梦惊醒时握住她的手?那个被她亲手构建、又刚刚被自己亲手拆穿的幻影,早已成为她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支柱。抽掉它,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

许与眠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做你自己,何媛。”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那个完整的,不需要任何虚构保护者的何媛。痛苦、自责、不完美、脆弱…这些都是构成真实生命的一部分,无法被彻底隔绝,也不需要被隔绝。承认它们的存在,面对它们,而不是用一个虚幻的堡垒把自己藏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活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盘晶莹饱满、红艳欲滴的新鲜荔枝上,“就像这个。”

许与眠伸手,从那盘荔枝中拿起一颗。粗糙的暗红色外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手指灵巧地一捻一剥,伴随着细微的“啵”声,果壳裂开,露出里面凝脂般雪白剔透、饱满多汁的果肉,散发出清甜诱人的香气。她将这颗剥好的荔枝,稳稳地递到何媛面前。

“你说廖家辉告诉你,你对荔枝严重过敏,碰都不能碰,吃了会有生命危险,对吗?”许与眠的目光牢牢锁住何媛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个信息,也是他保护机制的一部分——替你将一切可能的‘危险’(哪怕只是想象中的危险)隔绝在外。但,这真的是你的身体告诉你的吗?还是…那个被幻想出来的保护者,又一次替你做了决定?”

何媛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颗近在咫尺的荔枝。那莹白的果肉,那清甜的香气,此刻却像一个张开的陷阱,散发着致命又充满诱惑的气息。廖家辉低沉严肃的警告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绝对不行,媛媛!一点点都不行!你会受不了的!”他的表情那么笃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一年来,这个禁令如同金科玉律,荔枝成了她生活中一个绝对的禁忌符号。

“我…”何媛的喉咙干得发紧,声音沙哑,“他说…会死的…”

“他说。”许与眠重复着,语气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何媛心上,“不是你的身体说。你的身体,从未真正接触过它,又如何判定?那个虚构的保护者,连你最真实的生理反应,都在替你‘保护’性地虚构。”她将荔枝又往前递了半分,果肉的清甜气息几乎扑到何媛脸上,“现在,你想试试吗?听听你身体自己怎么说?而不是听‘他’说?”

勇气?何媛不知道此刻胸腔里翻涌的、让她指尖都发麻的感觉算不算勇气。或许只是绝望。是对那摇摇欲坠的幻影堡垒的彻底厌弃。是对“真实”的近乎自毁般的渴望。

何媛伸出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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