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听雪轩。
寒意更浓。
沈知微指尖的青玉算筹在几本摊开的旧账册间飞速游移,发出细密如雨的“嗒嗒”声。她清冷的眉宇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模糊不清的备注中搜寻着蛛丝马迹。那三千两“丙”字账,如同一根淬毒的刺,扎在沈家命脉上,也扎在她心头。
“丙……丙……” 她低声呢喃,指尖划过不同年份账册上偶尔出现的“丙”字条目。金额或大或小,时间或远或近,但收款方署名永远只有一个模糊的“丙”字。这些“丙”字账,如同幽灵般潜伏在沈家公账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吸食着沈家的血肉。
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笔三年前的旧账上。同样是“丙”字账,金额八百两,备注却异常清晰:“腊月廿三,购西山炭窑年贡份额”。西山炭窑?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她迅速翻找其他年份的账册。果然!几乎每隔一两年,在临近朝廷采买贡炭的时节,账上就会出现一笔金额不等的“丙”字账,备注都与“炭”、“冰”或“宫用采买”相关!而今年这三千两,时间恰在宫宴之前,备注却一片空白!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毒蛇般窜入脑海:这根本不是寻常的炭敬冰敬!这是仇士良借着掌管宫廷采买之便,向沈砚索要的、确保沈家“生意”份额的“保护费”!而今年这空白的备注……恐怕就是宫宴上仇士良那警告眼神的价码——三千两,买沈砚在盐税账目上做手脚!
“好一个‘丙’字……” 沈知微攥紧了算筹,指节发白。这哪里是账?分明是勒在父亲脖子上、随时能要沈家满门性命的绞索!祖母王氏的贪婪,继母赵氏的刻薄,沈知萱的愚蠢,在这条绞索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微丫头!” 一个带着浓重市侩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沈知微的思绪。
祖母王氏扶着贴身婆子的手,不等通传就径直走了进来,浑浊的老眼在冰冷的炭盆和沈知微寒酸的衣着上扫过,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随即堆起一个虚伪的笑容:“祖母知道你这几日受委屈了。宫宴的事,你父亲都跟我说了,多亏了顾小侯爷啊!不过,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祖母给你寻了门顶顶好的亲事!城南的李员外,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虽说年纪大了点,填房是委屈了你,可人家答应给一万两的聘礼!还许诺给你弟弟在衙门谋个前程!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
“祖母。” 沈知微平静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向王氏那张写满算计的脸。“父亲为官清正,家中用度,每一文钱都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刻意重复了宫宴后说过的话,指尖轻轻拂过摊开的、圈着朱砂红圈的账册,意有所指,“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大额支出。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说父亲收受巨额贿赂,恐怕……别说弟弟的前程,便是父亲的官位,沈家的门楣,都保不住。您说,是也不是?”
王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一张干裂的面具。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本刺目的账册,尤其是那醒目的“丙”字和三千两的数目,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虽贪婪刻薄,却不是傻子。宫里的贵人……索贿……这要是捅出去……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看向沈知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实的恐惧。
“你……你胡说什么!” 王氏色厉内荏地尖声道,声音却明显发虚,“什么来路不明!那是……那是你父亲正常的交际应酬!小孩子家懂什么!管好你自己……”
“祖母,” 沈知微站起身,月白的素锦长裙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清冷。她一步步走向王氏,明明比老人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如同高山压顶。“李家亲事,孙女福薄,消受不起。至于这账目……” 她拿起账册,声音冰冷如刀,“孙女会继续‘帮’祖母和母亲看着。务必让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免得……惹祸上身。”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
王氏被她眼中的冷意和账册的威胁逼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她看着眼前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孙女,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而可怕。那眼神,不像个十几岁的闺阁少女,倒像个……算无遗策的账房阎罗!
“你……你……” 王氏哆嗦着嘴唇,终究没敢再提李员外半个字,在婆子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听雪轩内,只剩下炭火熄灭后的死寂余温,和沈知微指间那枚冰凉的青玉算筹。
松风楼,雅间“听涛阁”。
丝竹靡靡,酒香四溢。这里是长安城有名的销金窟,也是权贵富商们谈“大事”的隐秘之所。此刻,雅间内觥筹交错,气氛却有些微妙。
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男子,面容与靖安侯顾衍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刚毅正气,多了几分阴鸷与世故的圆滑。正是顾昭的二叔,顾峥。他身边陪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商人,还有一位穿着便服、眼神闪烁的官员。众人推杯换盏,言谈间多是些风花雪月或生意场上的闲话,但眼神交汇时,却带着心照不宣的深意。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一个绯衣金冠、笑容灿烂得晃眼的少年,带着一身酒气闯了进来,正是顾昭。他手里还拎着个酒壶,脚步有些虚浮,眼神迷离,一看就是喝高了。
“哟!这不是二叔嘛!巧了巧了!” 顾昭打着酒嗝,笑嘻嘻地凑到顾峥身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差点撞翻顾峥面前的酒杯,“侄儿我……嗝……在隔壁喝闷酒,听说二叔在这儿宴客,特来……特来敬二叔一杯!谢……谢二叔惦记我大哥!那方徽州古砚……嗝……真不错!”
顾峥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强压下心头的不悦,挤出一丝笑容:“昭儿?怎么喝成这样?快坐下歇歇。二叔这儿有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 顾昭醉眼朦胧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便服官员身上,“哦!张主事!礼部的张主事!巧了!前些日子还跟我大哥在松风楼喝酒呢!怎么,今儿又跟我二叔喝上了?你们礼部……嗝……可真够忙的!” 他看似醉醺醺地说着胡话,但“礼部”、“张主事”、“松风楼”、“大哥”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像几根无形的针,狠狠扎在顾峥和张主事的心上!
张主事的脸瞬间白了,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
顾峥的笑容也僵在脸上,眼神阴冷地盯着顾昭:“昭儿!休得胡言!张大人是二叔的故交,今日只是叙旧!”
“叙旧啊?好!好!叙旧好!” 顾昭仿佛没看见他们的脸色,自顾自地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摇摇晃晃地去给顾峥倒,结果手一抖,大半壶酒“哗啦”一下全泼在了顾峥昂贵的锦袍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二叔!侄儿手滑!手滑了!” 顾昭一脸“惊慌失措”,连忙抓起桌布就往顾峥身上擦,动作粗鲁又笨拙,把顾峥弄得更加狼狈不堪。桌上杯盘狼藉,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够了!” 顾峥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顾昭,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怒不可遏,“顾昭!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整日里就知道喝酒胡闹!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滚出去!”
“二叔……您别生气嘛……” 顾昭被推得踉跄几步,委屈巴巴地瘪着嘴,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顾峥腰间那枚在拉扯中微微露出的、形制特殊的铜符一角,以及张主事袖口沾染的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粉末。他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醉醺醺的纨绔模样,“侄儿……侄儿这就滚……这就滚……。”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临出门前还“不小心”绊了一跤,差点把门口的花瓶带倒,惹得一片惊呼。
看着顾昭那“狼狈”离去的背影,顾峥气得胸口起伏,对着张主事等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了。犬侄顽劣,不堪造就!咱们……继续?”
张主事等人连忙赔笑附和,但眼底的惊疑和不安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这顾家小侯爷,是真醉?还是……另有所图?
靖安侯府,顾昭书房。
门关上的瞬间,顾昭脸上那副醉醺醺、混不吝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清明锐利,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迅速在纸上勾勒起来——正是顾峥腰间那枚铜符的简化图案,形制古朴,边缘有火焰纹饰。
“看清楚了吗?是这种?” 顾昭头也不抬地问。
阴影中,裴琰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声音低沉:“是。魏博节度使府特制的‘火纹符’,持此符可在河朔三镇通行无阻,调用部分驿道资源。非心腹不可得。”
顾昭笔下不停,又飞快写下几个字:“张主事袖口暗红色粉末,有硫磺和硝石气味。”
裴琰:“松风楼后巷,戌时三刻,有马车运出数口贴着‘田记’封条的沉重木箱,送往西郊‘义和’车马行。箱体有缝,漏出同样粉末。车马行明面做骡马生意,暗地里与漕帮有勾连,常走水路。”
“硫磺……硝石……” 顾昭放下笔,指尖敲击着桌面,眼神冰冷如寒潭,“再加上松风楼是田家产业,二叔有魏博火纹符,张主事这个礼部官员牵涉其中……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好一个‘叙旧’!这是在给魏博的私兵,偷运打造兵器的原料!军械走私!通敌叛国!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抬头,看向裴琰:“盯死义和车马行!查清楚他们走哪条水路!运往何处!还有,给我查张主事!他一个礼部官员,凭什么能接触到军械原料的采买和运输?背后还有谁?”
“是。” 裴琰应声,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顾昭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长安城沉沉的夜幕,眼中没有了白日的阳光,只剩下冰冷的星芒和翻涌的杀意。二叔顾峥,魏博田家,还有那个藏在礼部的张主事……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毒。
而沈家那边……那个在宫宴上冷静得不像话的沈知微,她手中拨弄的算珠,是否也在拨动着另一条致命的线索?
冰与火的棋局,在长安的夜幕下,悄然铺开。算珠轻响,暗藏杀机;纨绔嬉笑,锋芒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