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默然咖啡”被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笼罩。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老旧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吧台后,林七坐在一张高脚凳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书页泛黄边缘卷曲的古籍,封皮是某种深色的皮革,没有书名。他修长的手指偶尔拂过书页上那些繁复扭曲的符号,墨绿色的眼瞳专注而沉静,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后厨传来刘大奎稳定而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为这静谧打着节拍。
而在临窗最角落的那张桌子旁,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苏青坐在那里,像一幅嵌入背景的静物画。她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拢在肩后,几缕发丝垂落在素净的侧脸上。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调亚麻长裙,宽松的剪裁掩盖了身形,只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她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透、奶沫完全消融的拿铁,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如同无声的泪痕。
她的全部心神,都倾注在腿上那本磨旧的皮质素描本上。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她画得很快,笔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道。画纸上呈现的,不是碧海蓝天,也不是现代化的集装箱巨轮,而是老港区角落里被遗忘的工业残骸:锈迹斑斑、如同巨兽骨架般扭曲废弃的龙门吊底座;深陷在湿滑青苔中的、布满撞击凹痕的巨大系缆桩;被海风侵蚀得坑洼不平、露出暗红色铁锈的旧仓库墙壁;以及,在浓重如墨的铅灰色云层下,沉默矗立的集装箱堆场投下的巨大、冰冷的几何阴影。
色调是压抑的灰、黑、冷蓝,间或夹杂着铁锈的暗红。笔触间,总带着一种未干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状晕染,让画面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阴郁感。她不是在记录风景,更像是在用炭笔挖掘某种深埋于港口肌理之下的悲伤。
周默躺在他的专属“王座”上,半眯着眼,目光偶尔扫过苏青的方向,眼神里透着十二万分的满意。
“优质顾客啊…”他内心喟叹,“安静,省电,不聒噪,一杯咖啡能从中午坐到打烊,还不会像小渔一样摔盘子。”这种客人,简直是咸鱼老板的梦中情客。他甚至默许苏青长期“霸占”那个光线最好的角落——反正也没别的客人跟她抢。
偶尔,周默会拖着他那副懒骨头挪到苏青桌边,手里捏着一块同样硬得能防身的隔夜全麦面包,刘大奎出品,口感扎实,保质期堪比花岗岩。
“苏画家,”周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把面包片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拿这个,换张速写。就画…门口那只跟海鸥打架的肥猫。”他指了指窗外正对着一只海鸥尾巴炸毛哈气的阿花。
这行为看似心血来潮,实则暗含试探。周默那磨砂玻璃般的模糊感知,偶尔能捕捉到苏青画作完成瞬间,画纸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气息”——不一定是灵体,更像是一种强烈情感或执念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湿意和悲伤的重量。他用隔夜面包换画,一半是懒且不想付钱,一半是想近距离“感受”一下这些碎片的性质,顺便看看这位沉默的画家到底在画些什么。
苏青通常只是抬起眼皮,那双如同蒙着薄雾的眸子淡淡地扫过周默和他手里的“凶器”,也不说话,只是用炭笔在素描本空白处快速勾勒几笔。寥寥数笔,一只眼神睥睨、姿态慵懒又带着点欠揍神韵的阿花便跃然纸上,背景是潦草的咖啡店门框。她撕下那页纸,推到周默面前,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阴郁世界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周默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速写,感受着纸上残留的、比面包片还微弱的一丝冰凉情绪,撇撇嘴:“啧,成交。下次画胖点,显得咱家伙食好。”他晃晃悠悠地拿着“稿酬”回到躺椅,随手塞进躺椅的破洞里,很快又昏昏欲睡。
赵小渔是苏青画作的另一个“忠实观众”,虽然方式比较惊悚。她总是趁着给苏青续那杯永远喝不完的冷咖啡,或者假装打扫卫生,踮着脚尖凑到苏青身后偷看。她对那些阴沉的港口废墟兴趣缺缺,但对苏青笔下偶尔出现的、扭曲诡异的意象充满了又怕又爱的好奇心。
“哇,苏青姐,你这画的什么呀。这个集装箱的影子好像…好像一张人脸啊。还是哭着的。”赵小渔指着画纸一角,压低声音惊呼。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画纸上那片她所指的、由集装箱阴影和污渍构成的混沌区域,线条仿佛蠕动了一下。一张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鬼脸轮廓在炭笔的肌理中若隐若现,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看”向偷窥的赵小渔。
“啊——。”赵小渔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手里刚续满的咖啡杯脱手飞出。
眼看一场“咖啡泼画”的惨剧就要发生,苏青的反应却快得惊人。她头都没抬,握着炭笔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那飞出的咖啡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轨迹诡异地偏移了一点点,杯口朝下,“哗啦”一声,大半杯冰冷的咖啡液精准地泼洒在了赵小渔自己的帆布鞋上。
“嘶——。”赵小渔被冰得跳脚,看着自己湿透的鞋面和溅上褐色污渍的裤脚,欲哭无泪。她完全没明白杯子怎么会拐弯泼向自己。
而苏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感,看向素描本上那片被几滴飞溅咖啡渍晕染开的阴影区域。那若隐若现的鬼脸被深褐色的液体覆盖、融合,形成了一种更加混沌、更具冲击力的污浊肌理。她拿起炭笔,蘸着未干的咖啡渍,在那片区域快速涂抹、加深,声音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满足感?
“意外…肌理。”苏青的嗓音清冷,像海风拂过生锈的金属,“增强了…悲伤的层次感。”说完,她猛地咳嗽了几声,用手背擦了下鼻子,一点刺目的猩红出现在苍白的手背上。
赵小渔:“……”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再看看苏青笔下那片更加阴森诡异的“意外肌理”,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层次感…她真的承受不来啊。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刚放下古籍、准备给自己泡杯清茶的林七眼中。他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苏青画纸上那片被咖啡渍晕染的区域。别人或许只看到污渍和肌理,但在他眼中,那片区域正散发着一种极其不祥的、阴冷的“煞气”或者说“怨念纠缠场”。这种气息微弱却顽固,如同附骨之疽,正随着咖啡的浸润和苏青的笔触,被短暂地“激活”并“固定”在了画纸上。
“不可。”林七低喝一声,动作快如闪电。他抄起吧台上自己喝水的那个银勺——勺柄纤细,勺面被打磨得异常光亮。他手腕一抖,银勺如同飞镖般射出,“叮”的一声轻响,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苏青画板边缘的木质框架上,不偏不倚,勺柄正对着那片污浊区域。
与此同时,林七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吧台残留的水渍上快速划过,留下几个极其简练却透着玄奥气息的水痕符号。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就在银勺钉入画板框架的瞬间,赵小渔猛地打了个寒颤,感觉刚才那股缠绕在脚踝的阴冷湿气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了。而苏青画纸上那片被咖啡渍晕染的区域,那股刚刚被“激活”的阴冷煞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溃散、消弭,只剩下纯粹的、带着苦涩咖啡香气的物理污渍。
“林先生。你干什么?”苏青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她抬起头,秀气的眉头紧蹙,看着画板边兀自颤动、闪着寒光的银勺,眼中充满了被打扰创作的不悦和一丝愠怒。那勺子的位置,恰好阻断了她观察那片“意外肌理”最佳角度的视线。“你干扰了我的灵感。”她声音带着冷意。
林七已经恢复了那副优雅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的雷霆出手只是幻觉。他缓步走过去,动作从容地拔下那枚银勺,用一方雪白的手帕仔细擦拭着勺面,语气平静无波:“苏小姐见谅。方才此地气脉流转忽生滞涩,阴寒之气骤起,恐于…观画者心神有碍。鄙人略施小技,疏通阻滞而已。灵感如泉,堵不如疏,强聚阴寒之气,恐非长久之道。”他话说得文绉绉,意思却很明白:你画的东西引来了不好的东西,我帮你驱散了,是为你好,别不识好歹。
苏青盯着林七那张俊美却毫无波澜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画纸上那片失去了“灵性”的咖啡污渍,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她显然不信林七那套玄乎的说辞,只觉得这个新来的神秘租客莫名其妙,毁了她难得的“神来之笔”。
“多管闲事。”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低下头,用力地用炭笔在污渍上涂抹,试图重新找回那种阴郁的“层次感”,但笔触间只剩下烦躁。
赵小渔看看林七,又看看明显生气的苏青,再看看自己湿透的鞋,感觉头都大了。她默默蹲下去擦地板上的咖啡渍,内心哀嚎:这都什么事儿啊。看个画也能看出灵异事件?林先生拿勺子当飞镖?苏青姐的画…真的只是画吗。
周默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靠垫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啧…灵感?层次感?我看是神经病吧…吵死了…还让不让人躺了。小渔,擦干净点,别留味儿,影响我睡觉…”他隐约感觉到刚才店里能量有点乱,但懒得深究,睡觉要紧。
林七将擦拭干净的银勺收回口袋,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苏青的画作,墨绿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凝重。这个女画家的画…不简单。那些阴郁的港口废墟,那些未干的水渍…恐怕不仅仅是艺术表达。他回到吧台后,重新拿起那本古籍,心思却已不在书页之上。
阿花不知何时跳上了苏青旁边的窗台,金色的猫瞳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幅被咖啡污染的画,鼻翼翕动了一下,仿佛嗅到了什么讨厌的味道,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呼噜,随即扭过头,用屁股对着画板,继续欣赏窗外两只海鸥为了半条死鱼展开的空战。在它看来,人类的艺术和麻烦,都不如一场真实的鸟类斗殴来得有趣。
咖啡馆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带着点隔阂的安静。只有后厨那稳定如心跳的“笃笃”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切着某种蔬菜,仿佛在切割着这沉闷的午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