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养心殿。
沈晚意坐在桌前,面前仍旧是那本被撕掉了封面的策论集。
她微微愣神,思忖着这两日在宫中的见闻和皇帝奇怪的表现,只觉得这深宫之中处处诡异异常,与从前天差地别。
其一便是太子别院中那白衣男子的话,竟然在第二日应验。
假如她当时没有想起那男子之言,如今也许已经死了。
其二便是这本策论,这上所记载的言论和对话,与沈晚意所想差别甚大。她从前一向以为祖父沈阁全力支持太子,如今她细细查看这策论,竟发现许多祖父与二皇子萧彻的对话,其间不乏相谈甚欢。
今日下午萧彻走后,她又仔细翻了翻,竟在其中夹层里找出几封祖父给二皇子的书信的誊抄版本。
那书信并无署名,假如不是沈晚意曾经听祖父说过这信中一模一样的故事,几乎很难猜到这是沈鼎泰所写。
而这信中的内容,让她一时间冷汗遍布全身。
“……殿下年少英锐,承天宠命而欲立储位,圣眷隆重,朝望所系。……
昨夜梦至南山,藤蔓缠松,根骨皆斜,而望之则绿意浓艳,竟令人误以为佳景。臣惊而悟曰:此等生机,实为伪荣。
臣恐陛下今日所倚,不是南山之时,而是那绕树之藤。
昔年宋朝仁宗即位之初,太后临朝,刘氏之家四方皆入要职,士人噤言,朝廷空壳。司马光言:“外戚之家,非国家之福。”臣不敢妄比今事,然朝局之势,臣心惴惴,日夜难安。
臣顾氏一门,自先祖起以直言受罚,至臣犹不敢忘先训。臣闻宫中有议:待殿下即位,当托以太后之策,纳贤姬数人、广纳外族之恩,渐归权柄。臣愚见以为,此皆权谋之网,虽甘如饴,实乃毒药耳。
桷高台建,若非己凿之基,则终为人倾。高皇祖曾戒宗亲曰:“莫使家国一体,莫使权出宫闱。”今朝之局,未可轻许信任。
臣不才,亦未敢逆潮势而强谏,惟以此信藏于书末,望殿下有朝一日权柄在握,能记此言。若届时尚觉臣言可取,亦可念顾氏不为权趋附,乃为社稷、为殿下长安而语也。
臣年事已高,恐不得见大成之日。惟愿殿下登高自持,不负清名。”
言辞之间,竟是暗示萧彻当年太后的郁家之力不可借,否则日后外戚干政,如藤蔓绞杀松树,早晚将让自己落入死路之中。
而后,竟还有萧彻的回信,信件的内容极为简略,字句之中却带着一股隐忍和决绝。
“老师忠言,铭感于心。
然局中人已无回舟之岸。
前路虽覆火,但生死只在此行。
老师若执意相阻,休怪烈流断堤,无情吞人。”
这两封信夹杂在策论之中,誊抄的字迹也与其他不同,誊抄者笔锋锋利肆意,带着一股不凡的气度。
而其间的深意,也令沈晚意愈发困惑起来。
从这信中看,萧彻对沈鼎泰谈得上敬重,萧彻还常称他为“老师”。
可似乎就是宸妃死后,萧彻被当时还是宁贵妃的太后抚养,便立刻换了太傅,此后二人再无言辞交往的记录。
而这两封信的时间,正是萧彻登基的前一年秋天。
那时候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党争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就在这最紧张最需要小心的时刻,沈鼎泰竟然给萧彻写了这样一封信。
而萧彻言辞之间,竟称自己为“局中人”。
沈晚意自然知道,萧彻能够上位,除却他自身的手段,最重要的是他背后的太后母家郁家给予的支持。
萧彻登基之后,郁家家主立刻掌握了兵权,一时间将外戚的权利放大到了最大。
而这也是萧彻执政三载,最令人诟病之处。
自古以来,外戚干政都是各代帝王最忌惮的事情之一。
而萧彻十六岁登基,所娶的皇后亦是郁家女子。当时朝野上下不少人诟病现如今的皇帝不过傀儡。
可这三年,萧彻已经一点点地把朝中局势翻了半边天,他引清流入朝,改制宗族制度与田亩制度分权,又将张岑一党无声无息地扶持起来,如今朝中几乎是三家分立的局势。
以郁家为首的贵族与外戚,以张岑为首的文臣和其学生,还有近两年在科举中被萧彻另开一条通道直接选拔上来的清流寒门子弟。
连霍家,原本也已经落寞多年,也是萧彻近两年提拔上来的武将世家之一。
沈晚意盯着那封信发呆,她隐约地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可又始终难以将这书信中被祖父恳切相劝的形象和如今那个恶劣又无法无天的帝王合在一起。
他看起来可不是祖父会欣赏的人选。
沈晚意正想着,门外锦帘微微动,年轻的皇帝无声无息地走进来。
沈晚意一惊,起身正要行礼,被萧彻拦了下来:“不必,养着些别乱动。”
萧彻看了一眼她桌上的书,眼神微动,凑上前仔细看了看。
他似乎也微微有些讶异,但只一瞬,那迟疑目光便隐去,面上仍旧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晚意垂眸不语,她听宫女说萧彻今晚去看太后,又去陪皇后用膳,本以为不来了。
她现在的身子也不好侍奉圣驾,萧彻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没想到他又折回了养心殿。
萧彻开口:“朕大半夜的来看你,你怎的连句好话也无?”
沈晚意抿唇:“妾不善言辞,陛下想做什么请便。”
萧彻无奈:“你以为朕是狗么,来了便是为了行那事?这本就是朕的寝宫,朕回来睡觉不成吗?”
沈晚意有点懂了,规矩地开口:“那妾就先告退……”
“回来。”
他简直要气笑了。
“过来陪朕。”他抬手叫她过去。
沈晚意侍奉他换了衣裳,她虽未曾给霍庭钧换过衣裳,可这些规矩从前出嫁前都是学过的。
萧彻将她拉入怀中,抱得紧紧的:“你给朕讲个故事。”
沈晚意一怔:“……妾不会。”
“沈晚意。”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威胁。
“嗯……从,从前,从前有个小娃娃,有一天,他进了一处深林,发现有一棵小松树,身上爬满了藤蔓。”沈晚意硬着头皮讲了起来。
她隐约感觉抱住自己的手臂微僵,萧彻很高大,几乎能将自己整个困在臂膀之间,此刻她好像也成了被藤蔓包裹的小树。
“小少年很担心松树无法顺利成长,于是就想砍掉那些藤蔓,可他发现,藤蔓已经长入树根之中,若想斩断藤蔓,只能将小树一并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