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池的托付纪春隽照单全收。
不论喝醉了的阮池如何絮叨,纪春隽总是不厌其烦的回应:
当然。
肯定让着她。
我们感情很好,不吵。
借你吉言。
……
梅蕊只庆幸苏珊醉的一塌糊涂,没听见这段荒腔走板的对谈。
山中夕食早,说是晚饭其实五点就吃完了,到了八点,睡饱了的苏珊被酒半醒的阮池撺掇着去桥边里看萤火虫。
这两人精力充沛,脚步蹒跚,梅蕊生怕他们从桥上栽下去。
纪春隽非常“适时”的清醒了,四个人慢悠悠去了溪边。
沿着梅蕊摸清水蟹的石滩往上走上一百来米,大蓬大蓬的茅草长势喜人。
几人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下,关了电筒。
草间有点点萤光闪烁。
城市里难得一见的萤火虫漫山遍野。
阮池哼起了皖南小调,一遍又一遍。
梅蕊手打着拍子开口唱起:
“去年秋,去年秋
新桂入陈酒,黄泥封瓮口,
一别后,久别久,
草木生萤火,夕阳跌进山丘,
空山叶落厚,应是春复秋。
至此夜长梦多苦短昼,
你我话闲愁。
明月照桥头,绿枝坠青梅落
反复经年,
杜鹃花红花又落,还是少年游。”
阮池哼着哼着,苏珊跟上了曲调加进了些凄婉的和声。
一曲方休。
“真好听。”苏珊托着腮:“这是什么歌?”
“《别梦》。”
梅蕊说方言的声音轻飘飘的。
山上的月亮从云遮雾绕里挣脱开,照出梅蕊眉尖眼尾的遗憾。
阮池又哼起小调。
纪春隽觉得今天的梅蕊像是精怪,把他骗到了她的山中,啖其灵魄,再难分离。
师兄妹关于这段和声来了兴致,两人聊着聊着将纪春隽和梅蕊落在了后面。
纪春隽温热的手掌不着痕迹的包裹住梅蕊的手。
她挣脱。
他又追上,又包裹,又握紧,再不肯放。
月亮被云遮住,师兄妹甩了他们一个弯,就快看不见人影,梅蕊便随了他去。
“梅梅。”
纪春隽声调低哑,跟今晚的遮月的云一般深重。
“我今天猜的对吗?我是…替身吗?”
纪春隽问她,其实答案不重要,不论是不是,梅蕊都只会是他的。
“不是。”
梅蕊停下脚步,杏子眸如棠泽湖,她坚定的说出:
“我不喜欢秦朗,我喜欢小哑巴。”
纪春隽的凤目瞪大,不敢置信他听到了什么。
“再说一遍?”
“喜欢你呀,小哑巴。”
“有多喜欢?”
梅蕊对他招了招手,纪春隽顺从的低下头。
梅蕊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虽然会说话的你很讨厌,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怎么能不喜欢呢,她养活了一年,抵死缠绵,相濡以沫的人。
明月照沟渠,沟渠见不得光的角落密密麻麻写满了梅蕊的名字。
纪春隽原本的龌龊心思因为她这句话彻底坦然:
“那回了兰江…我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梅蕊傻乎乎的点头。
被巨大喜悦冲昏的纪春隽全然忘记,一壶米酒,阮池喝了四分,剩下六分他和苏珊梅蕊平分。
苏珊不省人事,纪春隽微醺,剩下的梅蕊…
否则她怎么会唱《别梦》。
十六岁梅蕊写给十六岁欧阳的《别梦》。
第二天一早,四人在村长家吃了早饭,司机复返将他们接回来棠镇。
梅蕊在车上接到了舅舅的电话,明天他就要跟舅妈去杭都了,中午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说吃中饭,也就是在医院附近的病友餐厅聚个头,梅蕊先给外婆打了一份饭送去,又跟着舅舅舅妈一块儿下了楼。
病友餐厅卖的是快餐饭,荤素可拼,量大实惠,三个人一人端了一个餐盘,梅蕊付了钱。
舅妈找了靠近窗户的沙发卡座坐下,开始边吃边跟梅蕊抱怨:
“现在这个物价贵的吓人,这么一碟菜里面都挑不出巴掌大一块肉也要卖到二十多了,难怪你妹妹在杭都上大学一个月2000的生活费不够用。”
梅蕊不知道如何作答。
舅妈是个强势又精打细算的女人,她说这番话不是无的放矢,大约是舅舅跟她提到要送外婆去养老院的事。
梅蕊索性不再绕圈子,直言:
“舅舅,舅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把外婆接到兰江去,养老院我已经找好了,就在我店附近不远的地方。”
舅妈那张严肃的脸登时有了笑意,她塞了一大口刚刚无比嫌弃的黄牛肉,才开始夸奖梅蕊。
“真的呀?建武都没跟我说,我都不知道。”
建武就是梅蕊的舅舅,他咋一听到梅蕊的决定,眉头紧锁表情担忧:
“搞到兰江去,那要多少钱?”
“不多的。”
梅蕊掏出手机,给舅舅看了之前她咨询过的那家社区老年服务站:
“这里环境好,离我租的房子和工作的地方近,我能照顾的到外婆。”
“那一年多少钱,我跟你分着给还是你一月我一个月?”
舅舅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两个老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老年病,一个女儿大学是雷打不动的每月要钱。
舅妈的脚在桌子下踢了舅舅一脚,单薄的桌面晃动,梅蕊只当不知道。
舅妈和颜悦色:“还是蕊蕊有本事,要我说女孩子也不用上大学,学个手艺像你这样早点出来挣钱,你看现在都能养活外婆了。”
梅蕊垂下眼,舅妈说话时的喷出的饭粒掉在了她餐碟前,蓝色的桌面上突兀的白色饭粒混合着油渍。
“不贵的,因为是社区那种,只比棠镇贵一点点,我自己可以负担得起。”
棠镇这里的养老院一年不过两万,梅蕊撒了个谎。
舅舅被踢了一脚后,没再多话。
似人到中年老娘还要小辈赡养让他面上无光,又或者是因为倒插门在家中毫无话语权,被老婆一顿抢白在小辈面前抬不起头。
他大口扒着饭,不出声。
“也是的,你女孩子又不用攒彩礼钱,也不用买房子,赚的钱养活外婆也是孝顺,搞不好养老院里有那种身家不错的婆婆就看中你啦,嫁个兰江人以后飞黄腾达了。”
舅妈一句赛一句,很是为她考虑的样子。
梅蕊看出了舅舅的窘迫,站起身。
“舅舅,你跟舅妈慢慢吃,我还要去把外婆的东西寄到兰江先。”
“好,好。”
舅妈又一阵寒暄劝饭,梅蕊只推说还要去把家里的卫生弄一弄过两天外婆出院了在家休养几天。
梅蕊出了店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舅妈将她未动的那份饭菜倒进自己的碗中,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舅舅的头埋的更深了。
梅蕊不忍再看,出了店门。
“梅梅。”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纪春隽声音委屈:“苏珊拉着阮池说要去看古村落,两个人饭都不吃就出发了,他们不带我玩。”
梅蕊定定的看着他,纪春隽站在路边的香樟树下,日光穿透树荫,他的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