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
他僵住,听见我气若游丝的声音:“霍临渊…看我最后一眼…”
他鬼使神差回头。
我望着他笑,任由鲜血从嘴角涌出:“记住,现在死在你眼前的是谁。”
瞳孔渐渐涣散,我彻底断气。
“……知意?”
程墨白疯狂按喇叭:“快走啊!知晚等不及了!”
霍临渊最终决绝转身,军车碾过我散落的头发,绝尘而去。
黑三等人冲回来时,我正自己擦着假血。
他跪在雪地里哽咽:“小姐!您何苦…”
我望着车尾消失的方向,抓起一把染血的雪。
“走吧,该让他们尝尝…痛苦的滋味。”
雪还在下,像要掩埋世间所有肮脏。
霍临渊把妹妹送进医院后,到底还是折回了那片雪原。
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他手里还攥着从医院顺来的止血纱布。
真是可笑,人都死了,还要这些有什么用。
“知意?”他对着空荡荡的雪地喊了一声。
只有风声呜咽。
他忽然踉跄了一下,军大衣沾上泥泞的雪水。
副官要来扶,被他一把推开:“滚!都滚去找人!”
士兵们散开搜寻,雪地里只剩他一个人,他跪下来徒手刨雪,指甲翻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沈知意…你最好别骗我…”
前世大火烧起来时,我也这样骗过他。
当时我把他推上墙头,笑着说:“霍临渊,你乖乖跳啊,我马上就跟上来。”
结果呢?房梁砸下来,他眼睁睁看着我被吞进火海。
“少帅!”副官突然惊呼,“这里有血迹!”
他连滚带爬冲过去,却见雪地里只剩一团被野狗撕烂的棉絮。
正是他昨夜嫌丑不许我穿的那件旧棉袄。
“继续找!”他声音发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程墨白的汽车这时发出刺耳的刹停声。
“霍临渊你疯了?知晚在医院快要流产了,你在这儿刨雪?”
霍临渊头也不抬:“她死了。”
程墨白一脚踢飞棉絮:“死就死了!一个贱人比得上知晚的孩子?”
霍临渊突然暴起掐住他脖子:“你再说一遍?”
“难道不是?”程墨白癫狂大笑。
“你忘了她当年怎么缠着你的?要不是她不争气,知晚早就是我的了!”
两个男人在雪地里扭打,像两条争食的野狗。
最终霍临渊抢过程墨白的车,发疯般开往乱葬岗。
他边开车边喃喃:“知意最怕黑…得快点接她回家…”
乱葬岗的风像刀子,他跌跌撞撞翻找每具尸体,冻僵的手指扒开一个个雪堆。
“不是…这个也不是…”
直到天亮时分,他终于停在一处新鲜的土坑前。
坑里扔着件染血的戏服,正是他逼我唱《锁麟囊》那件。
戏服前有个弹孔,边缘焦黑。
正是他昨天开枪警告时打的位置。
“啊——!!!”
他抱着戏服跪倒在地,吼声惊飞寒鸦。
原来子弹真的擦过了我,原来我最后看他那眼,是在说这个。
“少帅!医院急电!”副官气喘吁吁追来。
“二小姐闹自杀,说您再不回去就跳楼!”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戏服紧紧攥在怀里。
回到医院时,妹妹正拿着剪刀抵喉咙:“我要见临渊哥!”
看见他立即扑过来:“你去哪儿了?我好怕…”
他下意识躲开,妹妹摔在地上嘤嘤哭泣,程墨白冲过来抱她:“霍临渊你还是人吗!”
“知晚,”他忽然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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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哭声顿住:“当然是救你时烧的…”
他盯着她眼睛:“是吗?可沈知意左锁骨下,也有个梅花状的烧伤。”
妹妹脸色骤变:“她、她肯定是模仿我…”
话没说完,霍临渊突然撕开她病号服,后背光洁如新,哪有什么伤疤?
他踉跄后退:“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程墨白护住妹妹:“够了!死人都比活人重要?”
霍临渊望着窗外又开始飘的雪,忽然笑出声。
他轻声道:“对啊…死人最重要。”
他转身往外走,妹妹尖叫:“你去哪儿!”
去找我。
找那个被他扔在雪地里两次的傻子。
可是乱葬岗的风还在哭,雪地上却再也找不到我的痕迹。
只有那件戏服,像嘲讽的旗,插在埋葬真心的坟头。
我在黑三的护送下南下,火车轰鸣声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被践踏的真心,被撕碎的尊严,都化作胸口的钝痛。
车窗映出我苍白的脸,锁骨下的梅花胎记若隐若现,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印记。
“小姐,快到上海了。”黑三低声说,“龙三爷在站台等您。”
龙三爷。
那个掌控半个中国航运的男人,母亲当年的故交。
站台上,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伫立在风雪中。他指尖夹着雪茄,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沈小姐。”他伸手扶我下车,指尖温热。
“令堂曾救过我的命。”
他的视线落在我锁骨处的胎记上,眼神骤然深沉:“果然是她女儿。”
突然,站台另一端传来骚动,霍临渊带着士兵冲进来,军靴踏碎满地积雪。
他双眼赤红地扑来:“沈知意!你果然没死!”
龙三爷轻轻将我护在身后,雪茄烟圈悠悠吐出:“霍少帅,动我的人?”
霍临渊的枪口在发抖:“她是我未婚妻!”
龙三爷轻笑:“未婚妻?就是那个被你们推出去挡枪的未婚妻?”
他忽然用德语对我说:“令堂留下的航运图,您可带来了?”
我怔了一瞬,立即用流利的德语回应:“在箱底暗格。”
这是母亲教我的第一门外语,她说总有一天能救命。
霍临渊震惊地瞪大眼:“你什么时候会说德语?”
“一直都会。”我直视他。
“只是少帅从未想过要了解我。”
龙三爷鼓掌轻笑:“好一口柏林腔。霍少帅,配不上她的是你。”
他忽然抽出一份文件:“这是德商银行的股权书,令堂留给您的嫁妆。”
霍临渊猛地抢过文件,手指颤抖:“不可能…沈家明明…”
“沈家?”龙三爷冷笑。
“您不会真以为,靠卖女儿起家的沈配得上航运沈家的千金?”
他轻轻掀起我额发,露出与母亲一模一样的眉梢:“这眉眼,您就从未起疑?”
霍临渊踉跄后退,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
“那些年…”他声音嘶哑。
“你为什么不说?”
我望着这个爱了一世的男人,心口那片烧伤又开始疼。
“说给你听什么?”轻声道。
“说我在火场背你出来时,房梁砸在我背上?说为你学德语熬到吐血?还是说…”
我掀起衣袖,露出这一世光滑的手臂:“为你试药试到中毒这些?”
霍临渊的枪“啪嗒”掉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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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爷适时递来怀表:“令堂的遗物。”
我打开表盖,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母亲抱着婴孩的我,背后是德文“致我的小公主”。
霍临渊突然跪下来,手指深深插进雪地。
“对不起…”他肩膀剧烈颤抖,“我竟然…”
程墨白这时疯疯癫癫冲进来:“霍临渊!知晚流产了!都是你害的!”
他看见我活生生站着,突然癫狂大笑:“贱人!你怎么还没死!”
龙三爷轻轻抬手,保镖立即将程墨白按跪在地。
龙三爷弹了弹雪茄灰:“霍少帅,您未婚妻怀的可是他的种。”
他甩出一叠照片,程墨白和妹妹在医院的产检记录,日期分明是程墨白正式回国之前。
霍临渊猛地抬头,眼底血红:“你早就知道?”
“比您早一些。”我弯腰拾起他的配枪。
“少帅现在还要带我回去赔罪吗?”
枪口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我前世咽气时一般冰凉。
霍临渊突然抓住我的脚踝,眼泪砸在雪地上:“知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轻轻抽回脚,在他肩头蹭掉鞋底的雪。
“迟了,霍临渊。”
龙三爷为我披上貂裘,扶着我走向专列。
车启动时,霍临渊还在雪地里跪着,像条被遗弃的狗。
“小姐可解气?”龙三爷递来热茶。
窗外掠过枯枝残雪,我抚摸着手臂上的针孔。
“才刚开始。”
专列驶入上海站时,月台上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
父亲搀扶着母亲,在寒风中抖得像落叶。
他们身后是沈家全部族老,个个穿着最体面的衣裳,却都跪在泥水里。
“知意!”父亲扑到车窗前,老泪纵横。
“我们被骗了!你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
母亲举着份发黄的婚书:“你看!这是娘和霍家的婚约,本该是你的!”
我静静看着他们表演,我被土匪带走时,他们正忙着给妹妹商讨婚事。
龙三爷轻笑:“沈老爷现在认女儿了?把亲生女儿扔去唱戏时,怎么不说?”
父亲脸色煞白:“是姨娘…是那个毒妇调换了孩子!”
我终于开口:“那妹妹是谁的孩子?”
父母顿时语塞。
龙三爷的副官适时呈上文件:“查清了。沈知晚是姨娘与马夫通奸所生,而您…”
他看向我:“是航运沈家唯一的继承人。”
母亲突然尖叫:“不可能!我亲手掉包的!”
全场死寂,她意识到说漏嘴,慌忙捂嘴。
我轻笑出声。
果然和前世姨娘临死前说的一样,母亲根本不能生育,我和妹妹都是她偷来的孩子。
我拉上车帘:“滚吧,别脏了我的路。”
父亲疯狂拍打车窗:“知意!霍家要收回聘礼了!你不回来沈家就完了!”
龙三爷轻轻摆手,保镖立即将人拖走。
车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霍临渊浑身是血地冲下来,手里还攥着那件染血的戏服。
“知意!”他跪在车轨上。
“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举起一份病历:“你看!程墨白昨天就被我关进医院里了!”
我淡漠地看着他。
前世程墨白也是死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了替妹妹灭口。
“少帅现在说这些,是想要沈家的航运股份?”
霍临渊的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站台寂静得可怕。
霍临渊突然开始疯狂磕头,额头撞在铁轨上砰砰作响。
“我错了…知意,你杀了我吧!”
我弯腰拾起他掉落的配枪,轻轻抵在他眉心。
他闭上眼睛,眼泪滚烫地落在我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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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口下移,突然对准他膝盖。
“砰!”
霍临渊惨叫一声,鲜血染红铁轨。
我吹散枪口青烟:“这一枪,还你当年把我丢在火场。”
第二枪打穿他左肩。
“这一枪,还你把我推给土匪换沈知晚。”
第三枪瞄准他心脏时,龙三爷轻轻按住我的手。
他温声说:“为这种人背人命,不值当。”
霍临渊拖着伤腿爬过来,血手抓住我的鞋尖。
“知意…求你…”
我踢开他的手,将枪扔进黄浦江。
我转身微笑:“龙先生,听说今晚的舞会很热闹?”
窗外飘起细雪,像极了我死的那天。
但这次,我要去看更暖的春天了。
龙公馆的雕花铁门外,霍临渊已经站了三天。
雪落满他军装肩章,身形依旧笔挺,只是眼底布满血丝。
他不再像在火车站那样癫狂,而是恢复了往日冷峻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化不开的偏执。
“小姐,”管家第四次来报,“霍少帅说只见您一面。”
我站在二楼窗前,看着他被风雪模糊的身影。
前世就是这样,他总用这种隐忍的姿态让我心软。
“让他滚。”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枪栓声响。
霍临渊的卫队突然押着个人跪在雪地里,竟是程墨白!他浑身是血,右手只剩四根手指。
霍临渊抬头望来,声音穿透风雪:“知意,骗你的人,我都带来了。”
程墨白突然嘶吼:“是你妹妹先勾引我!她说只要搞大肚子就能逼婚…”
霍临渊一枪托砸在他嘴上,动作狠厉却依旧优雅:“吵到沈小姐了。”
血溅在雪地上,像红梅。
我推开窗,寒风吹散鬓发:“霍少帅这是做什么?”
他眼底闪过痛色,语气却平静:“给你交代。”
“不必。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他下颌线骤然绷紧,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前世我见过太多次。
他向前一步:“你明明在乎,前世你为我…”
我打断他:“少帅记错了,前世我死在大火里时,您正抱着沈知晚离开呢。”
他身形晃了晃,雪粒从肩头震落。
这时汽车急刹,妹妹竟从车上滚下来。
她腹部隆起,明显又怀孕了,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扑向霍临渊:“临渊哥!你说过只要我生下儿子就…”
霍临渊侧身避开,她摔在雪堆里。
他继续望着我,仿佛那只是条流浪狗:“知意,这孩子生下来就扔江里,给你解气。”
妹妹尖叫起来,突然掏出针管扎向自己肚子!鲜血瞬间浸透棉裙。
“不要孩子是吧?”她癫狂大笑,“那谁都别要!”
霍临渊终于皱眉:“弄走。”
侍卫上前拖她,她突然指着我嘶吼:“你以为她多干净?当年她…”
枪声乍响。
霍临渊收枪入套,看着妹妹倒在血泊里,语气淡漠:“吵死了。”
他转向我时又放轻声音:“现在清净了。”
我望着雪地里的鲜血,突然觉得很可笑。
前世让我痛不欲生的三个人,原来互相折磨起来更不堪。
我关窗转身:“表演完了?龙先生,今晚的粤剧…”
霍临渊突然提高声音:“知意!你当真不要我了?”
玻璃映出他发红的眼眶,那么像前世我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
我拉紧窗帘,对管家微笑:“告诉少帅……”
“他跪着的样子,比站着讨喜多了。”
8
岭南的春天来得早,我站在航运公司顶楼,看着珠江上往来如织的货轮。
“小姐,霍家又来信了。”秘书轻声放下烫金信封。
我看都没看直接扔进纸篓。
这半年霍临渊每周都来信,有时是血书,有时是地契,最新奇的是他那只被子弹打穿的军功章。
龙三爷端着茶走进来,金丝眼镜链子垂在西装领口:“要不要我去处理?”
我笑着摇头。
自从半年前他帮我重整沈家航运,这种玩笑就没断过。
窗外突然传来骚动。
霍临渊竟站在对岸码头,举着个扩音喇叭。
“沈知意!我把沈知晚送精神病院了!每天电击三次!”
我皱眉关窗。龙三爷轻轻按住我的手:“听听看。”
霍临渊的声音突然哽咽:“你当年…是不是很疼?”
他指的是前世大火,我下意识摸向锁骨下的烧伤。
龙三爷突然推开窗,用德语对我说:“嫁给我吧。”
江风卷走他的声音,却卷不走霍临渊绝望的嘶吼:“你说什么?!”
我故意用德语回问:“凭什么?”
龙三爷单膝跪地,掏出枚戒指。
戒面是颗罕见的黑珍珠,雕成木棉花形状,我母亲最爱的花。
他瞥了眼对岸:“凭我能让欺负你的人,生不如死。”
霍临渊突然开始疯狂鸣枪。
警察很快赶来,他边反抗边喊:“知意!我每天给你发电报!发到你原谅我!”
真是疯了。
三日后婚礼,龙公馆开满木棉花,我在镜前戴珍珠头纱时,管家送来份“贺礼”。
竟是霍临渊的退伍令,他自请革除军衔,理由写着不配为将。
“要退回去吗?”
我抚过珍珠温润的光泽:“烧了,晦气。”
婚礼现场觥筹交错,龙三爷当众签股权转让书:“以后龙家航运姓沈。”
众人惊呼声中,他突然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母亲临终前,最放不下你。”
我怔怔落泪,我看了她的照片,原来那些年她偷偷来看我唱戏,不是嫌弃,是舍不得。
洞房夜,龙三爷带我登上私人邮轮。
甲板上铺满木棉花,他指着远处灯塔:“那里以后叫知意港。”
月光下他摘掉眼镜,眉眼温柔得不像话:“委屈小姐嫁个老头子。”
我踮脚吻他眼尾:“三爷不知道?我就喜欢老的。”
晨光熹微时,副官来报:
霍临渊在精神病院门口跪了一夜,非要给沈知晚喂他亲手熬的堕胎药。
龙三爷把我往怀里拢了拢:“让他喂,记得录像。”
半年后航运庆功宴,我穿着定制旗袍迎接宾客。
小腹微隆,珍珠项链都遮不住。
霍临渊竟混在记者里偷拍我,胡子拉碴像流浪汉。
保镖拖他出去时,他突然喊:“孩子是不是我的…”
龙三爷直接开枪打碎相机:“霍先生,我太太受不得惊。”
当晚医院就传来消息:霍临渊割了半片肺叶托人送来,说是还我当年替他挡的枪伤。
龙三爷直接把器官盒扔进焚化炉:“蠢货。”
我们的女儿出生那日,珠江下了百年不遇的雪。
龙三爷把婴儿放在我怀里,小襁褓里塞着份文件。
竟是霍家祖宅的地契,转让日期写着我死里逃生那日。
“他半年前就准备好了。”龙三爷轻吻我额头。
“幸好,你没回头。”
窗外,木棉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我怀里的婴儿忽然咯咯笑,锁骨下露出小小的梅花胎记。
9
木棉花落满珠江时,我抱着女儿站在“知意号”甲板上。
两年后。
龙三爷从身后环住我们,指间婚戒与女儿颈间的长命锁相映生辉。
“霍临渊昨夜吞枪了。”他语气平淡如说天气。
“留了封信,说把霍家祖宅烧给你娘赔罪。”
我望着江面碎金般的夕阳,前世葬身火海时,从未想过能拥有这样的黎明。
女儿突然咿呀伸手,抓住飘落的木棉花。
龙三爷轻笑:“像你,见了好东西就攥着不放。”
晚风送来远洋轮船的汽笛声。
他替我拢好珍珠披肩,在暮色里吻我睫毛:“回家吧,沈当家。”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