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琉璃神殿之外的整个玄天宗却像被投入了沸腾的鼎炉。山门广场上,剑气纵横,流光溢彩,呼喊与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十年一度的师门大比在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躁动与紧张。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切磋心得,或高谈阔论较量,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都写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唯独那连接着琉璃神殿与外界广场的回廊深处,一片死寂的阴影里,无涯如同被无形的结界隔离。他背靠着冰冷光滑的琉璃廊柱,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融进廊柱投下的巨大暗影中。玄色的衣袍纹丝不动,像凝固的夜色。他微微垂着头,额前几缕墨色的发丝挡住了眉眼,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外面鼎沸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传来,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刺得他隐匿在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脚下光洁如镜的琉璃地面上,那里空空荡荡,映不出任何属于他的倒影。
“……哎,你们看见没,那位‘贵客’又被安排在观礼席了?”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讥诮的年轻嗓音,顺着风飘进了回廊深处,“真是稀奇,连个名份都没有,倒占着最好的位置看我们比划。”
“嗤,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仗着是云师叔带回来的人么?”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带着十足的轻蔑,“说是客卿,实则连气海都感应迟钝,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艰难。大比?他也配参加?别到时候神力没使出来,反倒冻碎了自己的骨头,给宗门添晦气!”
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隐约传来。
“就是,听说上次在琉璃殿内,差点把整个大殿都冻成冰窖……啧,这种危险又无用的东西,云师叔还当宝贝似的护着……”声音里满是酸溜溜的嫉妒。
那些字句,如同淬了毒的细小冰凌,精准地、无声地穿透空气,扎进无涯耳中。他不是听不懂。他只是……无法回应。那所谓的“迟钝”、“无用”、“晦气”……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他早已冻结的心湖深处,激起沉闷的回响,却溅不起半分反抗的涟漪。
他搭在冰冷琉璃柱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近乎透明的青白色。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他指尖蔓延开一小片,在光洁的柱面上凝起了薄薄一层肉眼难辨的霜花。他猛地惊醒,像是被自己泄露的力量烫伤,倏地将手收回,死死藏在宽大的袖袍深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要将整个人缩进阴影的更深处,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瞬间驱散了那些窃窃私语带来的污浊空气:
“他人如何,无须在意。”
无涯猛地一僵,像被定身咒击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云舒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换了一身稍显庄重的月白云纹道袍,墨发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挽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连日处理大比庶务的微倦。然而此刻,那双蕴着星河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清澈而坚定,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恶意,都被这双眼睛无声地隔绝开来。
她并没有理会远处那些陡然噤声、面色尴尬的弟子,目光只专注地落在无涯身上。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微微颤抖、紧握在袖中的手,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自己溺毙的沉寂冰海。
“无涯,”她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像初绽的玉兰花瓣拂过冰面,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你不必与他人比。”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拉近的距离,打破了那道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分界线。她身上清雅的草木气息混合着书卷的墨香,瞬间充盈了无涯鼻端,驱散了他周身弥漫的孤寒。
“做好你自己便好。”云舒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宁静力量。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地包裹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件独一无二、却暂时蒙尘的珍宝,
“你的存在,本身就不用于印证他人的评判。你的‘价值’,亦无需由一场比试来裁定。”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但终究只是克制地停留在身侧。然而那份无需触碰便能传递的温煦,却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注入无涯冰封的知觉。
就在这时,回廊外连接广场的拱门处,一阵更大的喧哗声浪骤然涌起。
“快看!大师兄来了!”
“是大师兄!大师兄定能在此次大比夺魁!”
“恭迎大师兄!”
人潮如水般自动分开,众多弟子簇拥着一位身着玄金底绣云雷纹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唇角噙着一丝温和却难掩锋芒的笑意,正是玄天宗掌门首徒,宗门年轻一代当之无愧的魁首——凌宸。
凌宸目光如电,瞬间便捕捉到了回廊深处那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影。尤其是当他的视线扫过云舒瑶身旁那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时,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隐晦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如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意味,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价值。尽管他唇边的笑意依旧温和,但那投向无涯的短暂一瞥,却比方才那些弟子的窃窃私语更具穿透力,也更冰冷。
无涯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就在那道审视目光落下的刹那,他周身原本因云舒瑶话语而稍缓的寒意,骤然失控般地汹涌起来!脚下的琉璃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无数蛛网般的冰裂纹瞬间蔓延开去!廊柱上刚刚凝结的薄霜骤然加厚,甚至开始向下蔓延出尖锐的冰棱!
云舒瑶眸光一凝,几乎是同时向前又踏出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无涯半边身体挡在自己身后,隔绝了那道探究的视线。她并未回头看凌宸,只是抬起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为了拢一拢被风吹动的鬓发,指尖却极其隐蔽地拂过无涯紧握着的、藏在袖中的冰凉手背。
只是一触,如同蜻蜓点水。
那带着她体温的、微乎其微的触碰,却像蕴涵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无涯失控边缘的冰寒壁垒!汹涌的寒意如同被无形的堤坝拦截,猛地一滞!
无涯剧烈颤抖的身体僵住了。他猛地抬眼,看向云舒瑶近在咫尺的、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喧闹的广场,仿佛刚才那救命的触碰只是他的幻觉。但她的袖口,却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手背,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那滚滚的寒潮,在这无声的庇护与指尖一点温热之下,如同被阳光照拂的初雪,极其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缓缓平息下去。脚下蔓延的冰纹停滞,柱上的冰棱停止了生长。唯有他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万载的心,此刻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因这瞬间的靠近和那一点微暖,剧烈地、无声地搏动起来。
“师……”一个极其沙哑、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艰难地从他紧抿的唇缝中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流,却又立刻消散在喧闹的风里。
无人听见。
除了那微微侧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波澜的云舒瑶。她依旧没有转头,只是注视着前方大师兄凌宸被弟子们簇拥着走向广场中心的背影,唇角抿起一个极淡、却异常坚定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