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神殿的空旷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场无声冰霜的寒意。无涯变得愈发沉默，像一尊被自己神力惊扰了的孤绝冰雕。他不再靠近云舒瑶午睡的玉榻，甚至连目光也常常垂落在冰冷反光的地面，仿佛那些霜花深处映出的千万个她的睡颜，是某种灼烫的烙印。然而，某种更汹涌、更陌生的东西，在那沉寂冰冷的胸膛深处左冲右突，搅得他日夜难安。他想靠近她，却又被那失控力量的恐惧牢牢钉在原地。
这种无声的焦灼持续了好几日，直到一个薄雾未散的清晨。
神殿巨大拱门外的神苑花园，向来是云舒瑶精心打理之处，瑶草琪花，仙葩吐蕊。可那天，当云舒瑶如常步入殿中准备整理案头的书卷时，目光却被书案上突兀出现的一捧色彩攫住了。
那实在不能称之为“花束”。几根带着露水、显然是被粗暴折断的野草茎秆，顶端顶着几朵小小的、颜色各异的花朵。花瓣边缘甚至沾着湿润的泥点，显然是被连根拔起后又草草拍打过。最稚嫩的一朵粉白色小花，花瓣可怜兮兮地被捏得有些蔫软变形。它们被胡乱地堆叠在云舒瑶素日用来批注经文的、洁净无瑕的冰璃砚台旁，形成一种笨拙又刺眼的共生。
云舒瑶愣住了，随即，眸底深处漾开一丝了然的、带着无尽温柔的涟漪。她眼睫微垂，目光细细拂过那些沾染着泥土气息的小生灵，最终定格在那朵被攥得最狠的小粉花上。一丝极轻的笑意在唇边漾开，像晨曦拨开薄雾。
“无涯，”她转过身，看向那个几乎要蜷缩进巨大殿柱阴影里的身影，声音清冷又带着晨露般的温润，“很漂亮。”
无涯猛地抬起头，那双冰封万载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名为“难以置信”的光。他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紧，指关节泛白，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极轻微的、近乎气音的嘶鸣，像初学言语的幼兽。
云舒瑶没有追问，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案头一只原本闲置的素净白玉瓶，走到殿角引了一泓清泉注入瓶中。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带着泥痕的野花野草捧起，手指轻柔地拂去根部的泥块，再珍而重之地一支支放入瓶中，调整着它们的位置。那朵蔫软的小粉花，被她格外轻柔地托在掌心拢了拢，才轻轻置于瓶口最显眼处。
清泉浸润，这些来自凡野的生命竟也显出几分鲜妍的生机来。
“看，”云舒瑶抱着白玉瓶走回书案，将它端正摆放，“放在这里，正好。”
无涯的目光牢牢锁在瓶中的花草上，又悄无声息地移向云舒瑶含笑的脸庞。他紧抿着的唇角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是庆幸的微光，极快地从他冰封的眼底掠过。他依旧沉默，但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缕。
那捧笨拙的野花，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了细微却执着的涟漪。几日后的一个午后，日光慵懒地穿透巨大的琉璃穹顶，将殿宇染成一片流金。云舒瑶正坐在窗畔的长案前，神情专注，指尖捻着几片墨玉般的茶叶，往一只薄胎冰纹玉壶里注水。水汽氤氲，茶香清幽，是她每日的功课。
无涯在阴影中注视了许久。他看到热水冲入时茶叶舒展的姿态，看到她手腕提起玉壶时那行云流水般的弧度，看到她专注凝视茶汤色泽的眼神。胸腔里那种陌生的鼓噪再次涌动起来，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灼热。
他也想……让她尝尝他弄的东西？就像她那日为他整理那些花草一样？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趁着云舒瑶起身去内殿取一份古卷的间隙，无涯第一次离开了那个他惯常盘踞的阴暗角落，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走向那张摆放着茶具的长案。
长案上的一切器物都精巧无比，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无涯的目光掠过那些与他冰冷气息格格不入的温润玉器，最终定格在云舒瑶刚刚使用过的、那只薄胎冰纹玉壶上。壶身还带着她指尖残留的暖意。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玉壶的把手，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指尖一缩。他学着记忆中云舒瑶的样子，尝试去握住那圆润的壶柄。可他的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着重逾千斤的玄铁，手指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笨拙地模仿着提壶的姿态，尝试将那壶口对准旁边一只同样剔透的玉盏。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案头那只盛放着野花的白玉瓶。瓶中的粉白小花在日光下开得正好。
心神在这一刻骤然失守。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殿宇的宁静！
玉壶沉重的壶身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失控僵硬的手中滑脱，狠狠砸在光滑的琉璃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舒展的墨玉茶叶，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泼溅开来。不仅溅湿了下方精致的绣锦软垫，更有几股滚烫的水流，直直泼洒在云舒瑶刚刚坐的位置附近，将她垂落在地的一角雪白衣裙迅速染上深色的茶渍！
无涯僵在原地，宛如被一道九天劫雷劈中。他脸色瞬间煞白，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满了巨大的、孩童般的无措与恐慌。他慌乱地想要后退，却被脚下蜿蜒流淌的茶水和碎裂的玉片绊了一下，身形趔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兽。
“无涯！”
云舒瑶闻声快步从内殿走出，看到眼前狼藉景象的瞬间，脚步顿住，眼中闪过刹那的惊讶。然而，这份惊讶在触及无涯那双猩红欲滴、写满了闯下弥天大祸般的慌乱眼眸时，瞬间便化作了柔软的云絮。
她没有去看那价值连城的玉壶碎片，也没有在意自己染上茶渍的裙角。
“别动！”她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却依旧温和的力道，阻止了无涯慌乱后退的动作。“当心碎片！”她快步上前，裙裾拂过地上的茶水，径直走到无涯身前。
无涯下意识地缩回手，仿佛那双手是罪魁祸首。他想退，却又被云舒瑶的目光定在了原地，只能像个待审的囚徒，浑身僵硬地站着。
云舒瑶却轻轻拉过了他下意识藏到身后的那只手。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背，无涯猛地一颤，想要抽回，却被她温柔而坚定地握住。
“烫到没有？”她的声音低柔得像拂过冰面的第一缕春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目光专注地检索着他修长却冰冷的手指，指节因为之前的用力而泛红，好在并无烫伤的痕迹。她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极轻极柔地将他指尖沾到的几滴细小茶水珠擦拭干净。动作舒缓，带着一种擦拭稀世珍宝般的小心与郑重。
无涯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呼吸几乎停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的指腹隔着丝帕，轻轻擦过他的指尖、指节，那细微的触感带着燎原的热度，一路烧灼，瞬间将他耳廓染得通红。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双温柔擦拭的手。
擦拭完，云舒瑶抬起头，目光迎上他几乎要无所遁形的慌乱眼神，唇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意，如同破开万年冰封的第一朵春桃。
“手没事就好。”她松开他的手，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尘埃，“壶碎了再寻便是。心意……”她顿了顿，将一块较大的玉壶碎片拾起，指尖拂过那温润的断口，抬眼看他，眼底的笑意如星子落入清泉，漾开令人心悸的光芒，“我收到了。”
无涯怔怔地站在原地，脚下是蜿蜒的茶水和碎片，指尖还残留着她丝帕的柔软触感和奇异的暖意。他看着云舒瑶从容俯身清理的身影，听着她用那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心意收到了”，胸腔里那块沉寂了万载的坚冰，似乎又被那句“我收到了”轻轻凿开了一条缝，有滚烫的、陌生的暖流，正沿着那道微小裂隙，汹涌地奔淌出来，无声地漫过四肢百骸。
那暖流的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滚烫，灼烧得他指尖发麻，耳畔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