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荧光灯发出持续而低微的嗡鸣,像一群疲倦的、永不休眠的电子昆虫。窗外的乌托里约诺斯已经彻底沉入夜色,巴比伦大街的霓虹光芒顽强地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彩色的、如同监狱栅栏般的光带。凯文几个小时前已经离开,他走的时候没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一个“明天再说”的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同样的挫败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也许是担忧。他总是这样,把更复杂的情绪藏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
现在,只剩下我。还有桌上堆积如山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文件,以及脑海里那个不断回响的名字——吉姆·鲍尔曼。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皮革发出轻微的呻吟。闭上眼睛,那台血腥贩卖机的影像立刻清晰地浮现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滚烫的铁烙在视网膜上。暗沉的血迹,扭曲的肢体,冰冷的枪械,还有那些包装整齐、像待售糖果一样的毒粉。而在这幅地狱图景的中心,是吉姆·鲍尔曼——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曾经鲜活、追查着世界上最黑暗贸易的执法者,如今变成了需要靠残缺指纹和疤痕组织才能辨认的碎块。
他们怎么敢?
凯文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此刻在我空旷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更加沉重的回响。这不仅仅是挑衅,这是宣战。是对整个执法体系,对所谓“秩序”和“正义”的公然践踏。杀死一个警察已经是底线,杀死一个国际刑警,并且用如此具有侮辱性的方式展示,这背后的疯狂或者……自信,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杂乱。乔治·瓦格斯那张冰冷而掌控一切的脸孔浮现在眼前。他那双玛瑙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怜悯的平静。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鲍尔曼,也知道另外两个人是谁。他甚至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被谁所杀。
“有些规则,写在血里,写在钱里,写在你们永远碰不到的文件上。”
他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他在警告我们,用他那套街头哲学和隐含的威胁。他在告诉我们,有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层面,在那里,生命是可以被权衡、被交易、被抹去的数字。而他和他的“小乌托邦”,或许只是这个巨大食物链中比较显眼的一环,而非顶端。
鲍尔曼在查什么?他为什么来到乌托里约诺斯?这座充斥着阳光、沙滩、非法移民和走私犯的临海城市,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一位专注于东欧和中东军火贸易的国际刑警?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军火。乌托里约诺斯复杂的海岸线,活跃的黑市,以及像“大乔治”这样精通“物流”的人物,无疑是非法武器流转的绝佳温床。
那么,另外两名死者呢?陈博士的初步判断——一个可能具有东欧或斯拉夫特征,另一个带有中东或地中海特征——像两块模糊的拼图,恰好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鲍尔曼的调查领域。一个来自巴尔干地区?一个来自伊拉克或者周边?他们是军火商?中间人?还是……与某些政权有牵连的官员?
我的思绪开始构建一个可能的场景:鲍尔曼追踪一条军火走私路线来到了乌托里约诺斯。他的目标或许是瓦格斯,或许是通过瓦格斯网络进行交易的更大买家或卖家。他盯上了那两个“无名死者”,他们可能是交易的双方,或者是关键环节。一次会面?一场交易?然后,发生了什么?黑吃黑?但为什么要把调查者也一起杀掉?而且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灭口。这个词语带着冰冷的重量,沉入我的心底。这不仅仅是为了掩盖一笔交易,这是为了彻底抹去这条线索。杀死买方,杀死卖方,再杀死追查者,一劳永逸。但这需要何等的决绝和残忍?需要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同时处理掉三个背景各异、很可能都并非善茬的人物?
瓦格斯暗示的“更大的力量”开始具象化。不是街头帮派,不是普通的犯罪家族。是更有组织,更有权势,触角可能深入我们想象不到领域的存在。是那种能够动用“工业用剪或液压钳”在“码头或工厂”进行分尸,并且有能力将如此惊世骇俗的“展品”公之于众而暂时逍遥法外的势力。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楼下,巴比伦大街依旧车水马龙,霓虹灯将夜晚渲染得如同一个廉价的梦境。无数的人在灯光下行走,消费,享乐,对发生在他们身边的这桩血案一无所知,或者,即使知道,也很快会被新的刺激所取代。那台自动贩卖机,在他们眼中,或许只是一场刺激的奇观,一个世纪末的疯狂注脚。他们投下硬币,期待得到某种官能上的刺激,却不知道真正被贩卖的,是生命的尊严和真相的碎片。
这种感觉让我窒息。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我知道一个名字,吉姆·鲍尔曼,但这远远不够。另外两个无名死者像两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横亘在通往真相的道路上。没有他们的身份,我就无法还原他们与鲍尔曼的交集,无法构建完整的动机,无法触及案件的核心。
我回想起发现贩卖机的那天早上,那些围观者中,有人试图投币。那一刻的荒诞和冰冷,此刻有了新的含义。这不正是这个案件,乃至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的隐喻吗?一切皆可被物化,被消费,包括暴力和死亡。真相反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被塞在机器的角落,无人问津,除非它能带来更直接的刺激或利益。
凯文是对的,我们只看到了冰山一角。而我这艘小船,正盲目地朝着那座冰山驶去。鲍尔曼是冰山露出水面那部分上的一道显眼刻痕,但水下的庞然大物,才真正拥有毁灭性的力量。
我走回办公桌,目光落在国际刑警组织那边发来的初步确认函上,内容干巴巴的,只是确认了鲍尔曼的身份和职务,更详细的行动报告还需要时间。官僚主义的齿轮转动缓慢,而凶手的时间,永远比我们多。
另外两名死者的DNA比对还在进行中,如同大海捞针。没有匹配项,他们就将永远沉默。衣物纤维上的矿物粉尘和金属碎屑,指向一个可能的分尸地点,但乌托里约诺斯有多少码头、仓库和废弃工厂?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线索似乎都指向“大乔治”,但他像一条抹了油的鱼,在法律和语言的网中灵活穿梭。我们无法动他,至少现在不能。他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更大力量”,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一切之上,让我每一次想要深入思考时,都感到一种无形的阻力。
我是不是太固执了?像瓦格斯暗示的那样,是个只相信“规则”的傻瓜?在这个资本可以买到一切,政治可以扭曲一切,暴力可以摧毁一切的城市里,追求所谓的“真相”和“正义”,是否真的只是一种过时的、注定要碰得头破血流的理想主义?
凯文的影子在我脑海里闪过。他懂得街头的规则,他看到了这背后的危险和复杂性。他会不会选择一条更“明智”的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不,凯文或许世故,但他骨子里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担忧,是因为他看得更清楚,他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但……他离开时那个眼神,到底包含了什么?
疲惫如同实质般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这些杂乱无章的、带着悲观色彩的思绪。我不能被困在这种无力感里。吉姆·鲍尔曼死了,死得极其悲惨和不公。另外两个人,无论他们是谁,做过什么,他们也同样被剥夺了生命,变成了无名无姓的残骸。他们需要答案。他们的家人,如果存在的话,需要答案。
也许我真是个傻瓜,一个相信着早已过时信条的傻瓜。但这就是我。这就是威尔·诺斯菲尔德。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瓦格斯所说,规则写在血和钱里,那至少,我要让那些书写规则的人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代价。
我重新坐直身体,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我脸上。既然现有的线索似乎走到了死胡同,那么,也许该换个方向。鲍尔曼的过去,他曾经办过的案子,他得罪过的人……任何可能引向他此次乌托里约诺斯之行的蛛丝马迹。还有那批毒品,那种独特的加工工艺,除了“大乔治”,难道真的没有其他线索可循吗?本地的黑市,有没有关于近期大宗军火交易或者重要人物失踪的传闻?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恐惧和无力感依然存在,但它们被一种更基本的、近乎固执的责任感压制了下去。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这是我的案子。有三个人被谋杀了,其中一位是我的同行。
我拿起笔,在空白的拍纸簿上重重地写下了“吉姆·鲍尔曼”这个名字,然后在周围画上圆圈,引出线条,试图构建连接。东欧……军火……伊拉克……“大乔治”……毒品……自动贩卖机……国际刑警……
线条交错,混乱不堪,如同我此刻的思绪。但在混乱的中心,那个名字像一座孤岛,坚定地矗立着。
我知道一个名字。这只是一个开始。
窗外的乌托里约诺斯,它的夜晚还很长。而我的,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