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中,沐浴过后,谢宛玉打发了秀巧嬷嬷与房中丫鬟。
黑暗中,她凭着触感开始磨剪子。
每磨一下,心口就跟着重重一颤。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压抑太久、近乎沸腾的恨意顺着指尖传回心脏,激起一阵阵滚烫的痉挛。
——太久了,她等的太久了,已经迫不及待想杀了林谦穆。
不知道磨了多久,直到手指被石头磨得发烫发疼,她才停手,利落收好东西,翻身蜷进被窝。
报仇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纵火案的线索,明日她需要从裴凛口中探得消息,可从今日膳厅情形来看,裴凛似乎还没有查到裴静姝的身上,否则怎会特意给她带什么糖蒸酥酪?
帐帘忽然一动。
谢宛玉正背对帐帘侧身蜷卧,鼻尖倏地钻进淡淡的白梅味,脊背一下子绷紧了。
院中并没有种什么白梅,哪里来的白梅味?
头皮隐隐沉烫,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视线漫上她的后脑勺。
是裴凛!
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白梅冷香。
他又来了!
谢宛玉不敢翻身,更不敢回头,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他何时来的?他又为什么来?
——他有没有看到她磨剪子?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呼吸停滞,一堆问题挤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可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裴凛就跟个影子似的站在黑暗里,不说话,不靠近,就那么盯着她,目光灼热、压迫。
他可能站在帐帘外面,也可能……更近,就在榻边。
要是现在突然转身,会不会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谢宛玉才不敢转身,手心都沁出了冷汗,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到腰腿,下意识把腿蜷得更紧了些。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我安慰,别怕,她现在是裴家小姐,是他的妹妹。
只要坐实这个身份,就算他还记恨当年被抛弃的事,也会碍于名分不会对她怎样。
他今日既还愿意教她,就说明他仍有责任感,这层兄妹关系还没被戳破呢,那座“兄妹”与“旧情人”的天平,此刻仍偏向能护她安全的一边。
可这自我安慰很快被更深的不安搅乱——
裴凛的目光太沉了。
她害怕这种扭曲的关系,不敢深想,会不会还没等到报仇,就先被失控的他撕烂?
更恐怖的是,如果他两种关系都无法接受……
——裴凛太危险了。
谢宛玉后背已经僵了,渗出冷汗。
时间在窒息的沉默中黏稠流逝。
这一夜她不知是如何熬过的,也不知裴凛是何时离开的,只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一直看着她,甚至感觉他都不曾动过。
但,谢宛玉总觉得,裴凛像一只耐心极好的老虎,随时会将她撕烂、咬碎。
–
连着两夜未睡,谢宛玉神思有些倦怠,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眼睛也干涩得发酸。
但今日无法补觉。
刚从主院请安回来,还没进院门,就看见王管家领着一位气质清冷的女师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个抱古琴的丫鬟。
“玉姑娘。”王管家笑呵呵地迎上来,引见道,“这位是黎汐黎先生,琴艺大家,日后便由她来教导姑娘琴艺。”
谢宛玉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黎先生。”
黎汐从容还礼,没说话。
王管家意味深长望了黎汐一眼,转头又堆笑向谢宛玉拱手:“姑娘可得用心跟着黎先生学,府里宴客册子还等着老奴去整理,老奴就先告退了。”
谢宛玉点头,只盼着他早点整理好宴客册子。
随后将女师引入雅室。
“此处甚好,清静敞亮,最宜抚琴养性。”黎汐打量了一下,让丫鬟把琴放在琴台上。
谢宛玉的目光却黏在了那张琴上,心里酸酸涩涩的,很难受。
她的娘亲也是琴师,在红楼里教姑娘们弹琴。
她从小耳濡目染,琴艺高超,也爱抚琴,只是离开红楼后,就再也没有碰过琴,也没有机会碰,更没钱买琴。
有了钱,也只想攒起来,作为路费好去上京。
“琴者,禁也,修身理性。”黎汐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要学琴,得先明白它的道理。”
说着,她递来一卷略显陈旧的书。
接下来的一上午,黎汐从琴的形制渊源讲起,再到琴德、琴史,琴坛名家。
谢宛玉端坐着,听了一上午的琴理,连琴都没有摸到一下。
难道京里的名师都是这样教琴的?
清楚记得娘亲教她时,总是先让她抚弦感音,体会琴韵,再习姿势指法。
娘亲说,“琴音是活的,要先听懂它,它才愿为你而歌。”
而这位先生……
“今日便到此。”黎汐起身,“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还请姑娘按照方才我赠你的那本书,将今日所授琴理抄写十遍,明日我来查验。”
谢宛玉愣了愣。
只见黎汐行礼后,让丫鬟抱起那张没被摸过的琴,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出了雅室。
?
此时若还不明白,谢宛玉就是傻子了。
这位黎先生明摆着就不想好好教她,只空讲琴理敷衍。
怪不得昨日裴静姝推举她的女师来教,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耍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很好。
她正愁只有裴静姝害人的动机,却无实证,如今对方主动递了刀,她岂能不接?
但这才第一日,火候尚浅。
——她需耐心等一等。
–
从裴母那儿学习管家事宜后,回到院中时,谢宛玉眼皮沉涩,几乎睁不开。
倚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便拿着家规前去东院。
一路上,府里的丫鬟小厮对她态度恭敬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样表面行礼,眼底都是轻慢。
书房的门虚掩着,站在外边的砚礼见她来了,行礼道:“玉姑娘,公子已等候多时。”
谢宛玉心头一跳,昨夜被盯着的恐惧感又涌了上来,不知道裴凛到底有没有看见她磨剪子。
抱紧家规,忐忑地推门进去。
书案后却并无人。
“过来。”
清冷的声音从东窗边传来。
裴凛端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月白常服衬得他极其清贵。
谢宛玉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才在书桌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将那叠家规放在桌上,推递给他。
“按照兄长之前的教导,一天熟记五十条家规,如今已过了五天,这二百五十条,我都已经记熟了。”
“嗯。”裴凛低应一声,并未立即拿起家规,而是将手边一只紫檀木食盒推了过来。
“先用些点心。”他垂眸执起家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刚从母亲那儿回来,想必累了,吃些东西再学也不迟。”
谢宛玉怔怔地盯向食盒——
裴凛向来严谨,重规矩,从来不在书房吃东西,更不许旁人如此,今日怎会突然破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