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宛玉在裴凛沉凝目光的注视下,一路僵硬地走进了东院。
夜已经深了,她没有进入他的书房,只停在院中,转身望向他。
就在她转眸的同一瞬,裴凛移开了视线,仿佛之前的视线都只是她的错觉。
裴凛从容步入书房,从案桌上拿起那叠早已批阅好的家规,家规下方,压着他这几夜反复抄写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礼不可僭,事不可乱……
字迹密密麻麻,厚厚一沓,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心底隐藏着的渴求。
尤其是昨夜,他鬼使神差走到她帐帘外,看见她缩在被子里那么小一团的侧影,他心里就像被点了一把野火。
家规被抽离时带起的微风,卷起最上方一页纸角,一下,又一下,纸角还未落下。
“啪——”
一本厚重的卷宗被裴凛猛地按在了那叠纸上,压住了卷动的纸页。
静,静了许久。
裴凛闭上眼,指节缓缓从卷宗的封皮上移开。
–
“兄长。”谢宛玉等候多时,才见他拿着那叠家规从书房走出。
“嗯。”裴凛将家规递给她。
纸上布满了朱笔注解,谢宛玉接过收好,低声道谢:“谢谢兄长。”
裴凛闭目一瞬,“明日申时,我会准时回来。”
他又说了一遍,似乎是在承诺?
谢宛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打破与裴凛的僵局自然是好事,今夜裴父裴母的安排更是意外之喜,足够让她在裴家立足。
宴席也要开始筹办,她很快就要见到林谦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就是怪怪的。
难道是先前裴凛沉烫的目光?
她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他平静的表面下压着什么。
“你在生气?”见她迟迟不语,裴凛忽然开口。
生气?
谢宛玉蓦地明白了。
是了,她与裴凛之间复杂的关系,他还没有清理接受。
他这样问,大概是以为她提出请女师教导,是因他连日避而不见在生气?
所以即便夜深,依然要她来取批阅好的家规,是想安抚她?
想通之后,谢宛玉觉得有必要试探一番,裴凛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段关系。
她才好掌握那种微妙的平衡。
在老虎利齿旁,既能取暖,又不被吃掉。
于是她抬眸,刻意反问:“生气?是作为兄长来问,还是……”
谢宛玉顿了顿,脸颊微红,声音轻了下去:“还是……我的、我的……”
我的什么呢?
男人?
谢宛玉红了耳根,说不出口,但觉得裴凛应该能明白。
语塞片刻,含糊补了一句:“亦或者是官于民?”
然而无声。
裴凛没有说话。
夜风阵阵拂过,调皮地卷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
裴凛垂睫,清俊好看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谢宛玉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挠得慌,忐忑难宁。
良久,他才缓声道:“于兄,我有责过问,于……”
她的。她的。她刚才说,她的。
裴凛语速微滞:“……我亦有责过问。”
责?
谢宛玉瞬间明白了。
眼下,他或许,根本就不愿理清,裴凛这样一个极度自律、恪守礼法的人,若理清,不是规矩礼教死,就是她亡。
他两者都不愿,于是用一个责字,将一切困在原地。
谢宛玉也不傻,若非被逼急,她也绝对不会主动去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这样的现状挺安全的,于是顺着他的话轻声应道:“作为兄长,兄长忙得没空教导我,却有空为裴静姝去城西买糖蒸酥酪。”
她稍作停顿,坦然道:“我生气。”
裴凛抬眼,见她垂着脑袋,没有说作为另一层关系。
但他明白,不管是作为哪种身份,他避而不见却为裴静姝带吃食,她都该生气。
我生气。
能听到她直白的这样说出,裴凛心底反而掠过一点难以言喻的……轻松?
而面前女子没有再多说,只抱着家规说了一句:“夜已深,我走了。”
裴凛凝视她的发顶,目光随她移动,望着她渐远的背影。
她没有唤他兄长,也没有向他行礼,而是直接离开,话音似乎还染着小情绪。
夜已深,我走了。
他唇角淡勾。
“嗯,早些歇息。”
–
刚出东院,秀巧嬷嬷像是松了一口气,看向抱着家规的谢宛玉,“傻姑娘,公子待您,怎会是什么官于民?他是你的兄长啊。”
谢宛玉听到这话,心口猛缩,一股热意迅速袭卷全身。
还好,还好方才在院中没有说什么惹人非议的话。
差点儿都忘了秀巧嬷嬷还在。
秀巧嬷嬷又叮嘱,“只是姑娘往后莫要再在公子面前说什么生气的事,到底不合规矩。”
谢宛玉舌根都麻了,想说分明是裴凛先问的,但到底只是乖巧应下:“嬷嬷说的是,我一时糊涂了。”
“不过话说回来,您与公子兄妹关系有所增进,老奴这心里,是真为姑娘高兴。”秀巧嬷嬷弯着眉眼。
谢宛玉身上热麻热麻的,垂着脑袋,只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想到宴席,林谦穆。
“嬷嬷。”谢宛玉软糯糯地唤了一声。
“诶!”秀巧嬷嬷心里那个甜,谁会不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呢?
谢宛玉斟酌着问:“嗯……关于宴席,我才来上京不久,许多规矩都不懂,怕到时失了礼数,不知宴席大抵会请哪些宾客?我也好提前做些准备,心里有个数。”
秀巧嬷嬷不疑有她,只当姑娘上心。
“姑娘放心,”嬷嬷语气温和,“待王管家备好宴客册子,老奴再为您细细介绍每位宾客。”
见谢宛玉听得认真。
她又体贴地多说了几句:“此次春宴,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咱们老爷啊可是当朝太师,宾客不是簪缨世族,就是清流显贵,或是与府上交情深厚的故旧。”
她笑着宽慰:“场面虽大,但姑娘只需谨记身份,言行得体,便不会出错。”
谢宛玉轻轻点头,心中盘算。
裴父贵为太师,想来林谦穆应当会在受邀之列,她虽然不知道林谦穆如今是个什么官,但清楚知道林谦穆曾是状元,攀上了太傅。
为求稳妥,她又认真追问了一句:“那、有哪些客人是需要我特别留意的吗?”
秀巧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她拍了下手,“京中向来有四大世家之说,咱们裴府为首,老太爷官拜宰相,老爷贵为太师,顾家老爷任太傅,谢老爷居太保,与老爷同列三公,都是朝堂重臣,霍家则是世代将门。”
谢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虽不太懂朝堂上的事,但宰相、太师、太傅、太保、将门什么的,听着就很厉害,令人敬畏。
尤其裴府,想必权势极为显赫。
她好像阴差阳错攀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门户。
谢宛玉不再深想,只暗暗记住太傅姓顾,林谦穆便是在他的门下。
她压下恨意,觉得太傅脑子抽抽了,才会看上林谦穆,挑他做女婿。
但谢宛玉也只敢在心里想,不敢问出来,害怕秀巧嬷嬷察觉到什么,等拿到宴客册子,她再细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