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里的第三夜,篝火在鹿棠的精心照料下,竟然撑到了天边泛起灰白的鱼肚色才渐渐熄灭。
灰烬带着余温,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混合了烟火、鱼腥、草药和人体气息的独特味道,虽不芬芳,却充满了“活着”的真实感。
盛炽在篝火将熄未熄的暖意中醒来,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被寒气刺醒。
入口石缝透进来的光比前两日更明亮清晰。
风雪彻底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下,覆雪的山野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辽阔,却也少了那份催命的压迫感。
狼曜依旧靠坐在入口内侧,背脊挺直,但盛炽敏锐地察觉到,他赤红的瞳孔深处,那份因伤痛和高度警惕带来的极致紧绷,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受伤的右臂被妥善地安置在屈起的膝盖上,包扎得干净利落,不见一丝血痕渗出。
“都醒醒。”盛炽的声音依旧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少了前两日的冷硬,“天晴了,风雪停了。今天不出去拼命。”
一句话,让刚醒来的几人都是一愣。不出去,那吃什么?
盛炽站起身,走到石缝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清爽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里积攒的浊气都置换出去。
他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扫过众人带着困惑的脸。
“前两天是吊命,今天开始,是扎根。”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感,“这岩缝,就是咱们临时的‘窝’。窝不稳,人就得死。今天,所有人,留在‘窝’里,把它弄结实,弄暖和,弄出个能长久待下去的样子。吃的,有昨天剩的鱼和菌子,饿不死。等窝稳了,再出去找食,才能心里有底。”
石原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脸上露出赞同的憨笑:“是这个理,老窝弄好了,心里才踏实!”
鹿棠松了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守着空“家”了。
迅飞挠了挠头,虽然有点手痒想出去抓东西,但也觉得盛炽说得对。
狼曜沉默地看着盛炽,赤瞳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认同。
“鹿棠,”盛炽开始分派任务,语速快而清晰,“你的火塘管得最好。今天你主攻两件事:一,彻底解决渗水漏风。昨天你糊的那些地方还不够。石原叔,”
他看向石原,“你去岩缝外面,沿着咱们堵墙的顶部和岩壁接缝的地方,挖些湿泥回来,要黏性大的。鹿棠,你用泥巴混合苔藓,像砌墙一样,把岩缝里面所有能看到的缝隙,不管大小,全给我糊死,抹平,一点冷风和水汽都不准透进来,尤其是顶上,”
“好!”鹿棠用力点头,眼中燃起斗志。这任务她喜欢,能把“家”变得更安全舒适。
“二,”盛炽指了指地上铺着的草垫,“这‘床’还是太薄太潮。你负责把它彻底升级,迅飞,”
他转向猎豹少年,“你今天当鹿棠的帮手,听她指挥。你的任务:去附近找干草,越多越好,越干燥越好,枯死的灌木枝条也行,要韧性好的,还有苔藓,那种长在岩石北面、深褐色、厚实的,有多少弄多少回来!动作要快!”
“啊?让我捡草啊?”迅飞有点不情愿,但看到盛炽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蔫蔫地应道:“…哦,知道了。”
“石原叔,”盛炽说道,“你的力气活。第一,加固入口的‘门’。昨天垒的石头墙够挡风,但不够结实。你去找几根粗壮、结实、带点弯度的硬木回来,要能卡在咱们堵门的石墙后面,像门闩一样从里面顶死。第二,在岩缝里面,靠近入口的地方,给我挖个坑,不用太深,但要宽一点。”
“挖坑?干啥用?”石原不解。
“当‘仓库’。”盛炽解释,“鱼啊、肉啊、挖来的块根,不能总堆在地上。挖个浅坑,铺上石头,再垫上干草,温度低,能存得久一点,省得天天往外跑找吃的!”
石原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好主意,交给我!” 力气活正是他的强项。
“狼曜,”盛炽最后看向沉默的白狼,语气郑重,“你的手需要养,但脑子、眼睛和鼻子没伤。你的任务最重要:规划安全区,标记危险源,设计‘渔场’和‘猎场’!”
狼曜赤瞳微抬,看向盛炽。
“第一,”盛炽指着岩缝外面,“趁着天晴视野好,你绕着咱们这岩缝方圆一里地仔细走一圈。用你的眼睛和鼻子,把地形刻在脑子里:哪里背风向阳,哪里有水源?
哪里石头多适合藏身,哪里雪下有空洞可能有危险?最重要的是,把任何大型猛兽留下的新鲜气味、足迹、粪便、爪痕,全部给我找出来,标记清楚,画在地上也行,刻在石头上也行,我们要知道,在‘窝’的周围,哪里绝对安全,哪里是禁区!”
“第二,”盛炽继续道,“东边那个冰窟窿,就是我们现在的‘命根子’。光靠石原叔用手抓,太慢太累,还看运气。
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做个工具,或者改进一下抓鱼的法子。
比如,用藤蔓和树枝编个简易的篓子,沉在水里,里面放点鱼饵,让鱼自己钻进去,或者在水流缓的地方,用石头垒个小坝,把鱼赶到浅水区再抓?” 他顿了顿,“动脑子,别动手。”
“第三,”盛炽看着狼曜的眼睛,“迅飞抓兔子靠碰运气不行。你观察过雪兔、松鸡的活动路线没,它们喜欢在哪种地形出没,喝水走哪条道?喜欢啃哪些灌木的嫩皮?
把它们的‘兽道’和‘食堂’找出来,标记好,告诉迅飞。让他下绊索。”
狼曜静静地听着,赤红的瞳孔深处,那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本能在缓缓苏醒。
规划领地、标记猎物、设计陷阱…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比单纯挥舞爪牙更让他感到一种掌控的力量。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任务虽重,却比让他去破冰抓鱼更契合他的能力,也保护了他受伤的手臂。
“都清楚了?”盛炽环视众人,“今天,窝就是战场,把它弄成铁桶,弄成粮仓弄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动起来!”
一声令下,小小的岩缝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地。
岩缝外。
狼曜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的银灰色影子,在覆雪的山野间无声穿行。
他赤红的瞳孔锐利如鹰隼,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是带着审视与测绘的专注。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避免震动到右臂的伤口。
他先绕着岩缝所在的山体仔细勘察。
巨大的岩石、背风的凹陷、视野开阔的高点、积雪覆盖可能隐藏空洞的低洼…
他像最老练的斥候,将周围一里范围内的地形地貌、潜在危险点和可利用资源,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遇到陡峭的岩壁,他会用左手在背风面不易察觉的地方,用骨匕刻下代表“陡峭危险”的简单符号。
发现几处新鲜的、属于大型雪豹的梅花状爪印和浓烈的气味标记点,他眼神一凛,立刻在附近一块显眼的岩石上,用利爪深深划下三道交叉的、代表“猛兽禁区”的刻痕,并在旁边堆起一小堆醒目的石子作为警示。
接着,他向东边石坡的冰窟窿走去。他没有靠近水边,而是站在高处,赤瞳如同精密的仪器,扫描着溪流的走向、水流的缓急、水底的地形和岩石分布。
他注意到一处水流相对平缓、水下有片平坦沙地的区域,旁边还有几丛茂密的水草。
他蹲下身,用左手折下几根坚韧的藤蔓和细长的灌木枝条,尝试着笨拙地编织。
手指的灵活度远不如右手,但凭借着强大的空间感和对猎物习性的理解,一个歪歪扭扭、勉强成型的筒状藤篓在他左手中逐渐成型。
他又在附近岩石下翻找,找到一些冻僵的甲虫和蠕虫尸体,小心地收集起来,准备当鱼饵。
走向迅飞昨天设绊索失败的区域。
赤瞳扫过雪地,忽略掉迅飞杂乱的新脚印,捕捉着雪兔留下的细微痕迹——小小的梅花瓣足迹、啃食灌木嫩皮留下的新鲜齿痕、以及几处被刨开积雪寻找草根的小坑。
他循着这些痕迹,很快勾勒出一条相对清晰的、从一处密集枯灌木丛通向溪边饮水点的“兽道”。
他在这条路线上选了几个隐蔽又必经的位置,用左手在旁边的树干上刻下代表“兽道”和“下套点”的符号。
对于松鸡,他则观察了几处向阳、积雪较薄、有浆果灌木残留的地方,那里散落着一些新鲜的羽毛和爪印。
做完这一切,狼曜才沉默地返回岩缝。他的兽皮袋里装着那个歪扭的藤篓和一小包冻僵的虫子,脑海里则绘制出了一幅清晰的周边安全地图和资源分布图。
岩缝入口附近。
石原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他先挥舞着巨大的石斧,砍伐了几根碗口粗、坚韧笔直、顶端带天然弯钩的硬木。
他将这些硬木拖回岩缝入口,比划着卡在石墙内侧的受力点,然后用石斧和锋利的石片,费力地将木棍两端削尖、修整,直到能稳稳地卡进石墙缝隙,形成几道从内部顶死入口的坚固“门闩”。
他用力推了推加固后的“门”,纹丝不动!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接着,他走进岩缝,在靠近入口内侧、相对干燥的角落,抡起一块沉重的石锤,开始“吭哧吭哧”地砸地。坚硬的冻土被一点点破开,挖出一个浅坑。
他又去外面搬来许多相对平整的鹅卵石,铺在坑底和坑壁上。
将迅飞抱回来的一大堆干草,厚厚地铺在石头上面。一个简陋却实用的低温储藏坑完成了!以后捕获的多余食物,就有了存放的地方。
岩缝周围。
迅飞像一阵风,在鹿棠的指挥下,充分发挥了他猎豹的速度和灵活。
他不再执着于捕猎,而是专注于搜集“建材”。
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在背风的岩石缝隙、枯死的灌木丛下、巨石的北面阴影里穿梭。
大把大把相对干燥的枯草被捆扎好,坚韧的灌木枝条被折断收集,尤其是那种深褐色、厚实如毡的苔藓,成了他重点搜寻的目标。
他跑得飞快,每次抱回来的“建材”都堆成了小山。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看着鹿棠用他找来的东西一点点把岩缝变得更舒适,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了不能捕猎的失落。
岩缝内。
鹿棠成了最忙碌的工程师。她指挥着迅飞搬来的“建材”,像一位技艺精湛的泥瓦匠。她用石原挖回来的黏土,混合着碾碎的苔藓增加粘性,再兑上一点融化的雪水,调成糊状。
然后,举着一根燃烧的木棍照亮,沿着岩缝顶部、四壁、以及所有角落,一寸寸地仔细检查。
发现任何一丝可疑的缝隙或湿痕,就用手指挖起一团泥苔混合物,用力地糊上去、抹平、压实,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得发光。尤其是顶部几处之前滴水的缝隙,被她糊了厚厚的好几层,直到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痕迹才罢休。
冰冷的岩壁,在她的巧手下,被一层温暖的“泥衣”覆盖,漏风的呜咽声彻底消失了。
她也没忘记升级“床铺”。迅飞源源不断抱回来的干草和厚苔藓,被她充分利用。
她先将草垫上压塌的部分彻底掀开,在下面又厚厚地铺了一层新干草,形成更厚的隔潮层。
在上面交错地铺上一层韧性好的灌木细枝条,增加弹性和支撑,将那些厚实的深褐色苔藓像铺地毯一样,厚厚地、平整地覆盖在最上层,一张干燥、柔软、富有弹性且保暖性极佳的“床”诞生了!
鹿棠甚至用剩下的边角料,给每个人睡觉的位置都做了个小小的、鼓起的“枕头”。
狼曜带着藤篓和标记信息回来,石原加固好入口挖好地窖,迅飞累瘫在地上却看着堆满角落的干草傻笑,当鹿棠抹掉额头的汗珠,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不再渗水漏风、还铺着厚实“苔藓地毯”的温暖小窝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安全感,在每个人心中悄然滋生。
小小的岩缝,经过这一整天的“精装修”,彻底变了模样,从勉强遮风挡雨的避难所,变成了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家”的温暖堡垒!
傍晚,篝火再次燃起。
火光照耀下,焕然一新的岩缝显得格外温馨。
加固的入口石墙被粗木门闩牢牢顶死,安全感十足。
新挖的地窖铺着石头和干草,静静等待着未来的储备。
最重要的是岩缝内部——顶部和四壁被泥苔混合物糊得严严实实、光滑平整,再也找不到一丝缝隙。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苔藓“地毯”,踩上去温暖又舒适。
鹿棠用昨天剩下的鱼和菌子,加上一点新采的苦根块熬煮的浓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石原和迅飞围着火堆,脸上带着劳动后的满足和疲惫的笑容。
狼曜坐在他那块被鹿棠特意加厚过的“专属”位置,背靠着温暖干燥的泥壁。
他将那个歪扭的藤篓和一小包虫子放在盛炽面前,然后,用左手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靠近火堆旁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壁上,开始勾勒。
炭条划过泥壁,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一幅简易却清晰的地形图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我们的‘窝’。”狼曜的声音低沉,炭条在岩缝位置点了一下。
“东边,水源,冰窟窿位置。”一条线延伸出去,画了个圈。
“这里,水流缓,沙地,水草,适合…放篓。”他在冰窟窿下游某处做了标记。
“北坡,这里,陡,岩石松动,危险,标记了。”他画了个叉和警示符号。
“西边,这片灌木丛后,有新鲜雪豹爪印和气味,禁区,标记了。”又是一个叉和猛兽符号。
“南边向阳坡,这片区域,”他画了个范围,点了几个点,“雪兔兽道,饮水点,啃食点。这里,松鸡活动区,有浆果丛残留。”
他指着那几个点:“这里,这里,这里…下套…最佳。”
一幅清晰的“安全地图”和“资源分布图”跃然壁上!
石原看得啧啧称奇:“狼曜兄弟,你这脑子,比俺这身蛮力好使多了!”
迅飞更是眼睛放光,凑到地图前,手指着那几个下套点:“明天!明天我就去这几个地方下套!保准有货!”
鹿棠也好奇地看着,眼中充满了对安全的信心。
盛炽看着泥壁上的地图,又看了看那个歪扭却凝聚了智慧的藤篓,最后目光落在狼曜依旧没什么表情、却隐隐透出一丝掌控者从容的侧脸上。
他拿起藤篓,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包虫子饵料。
“很好。”盛炽只说了两个字,但琥珀色的眼底,那份紧绷的焦虑,被一种更坚实的、名为“根基初成”的笃定所取代。
他拿起木勺,搅动着锅里浓香的鱼汤,“今天,咱们的‘窝’算是站住了。明天开始,按狼曜画的图,该打猎的打猎,该抓鱼的抓鱼。迅飞,”他看向猎豹少年,“去你狼曜哥标记的点下套。石原叔,你带着狼曜做的这个篓子,去冰窟窿那边试试水。放篓子,下饵,等鱼自己进去。省力气,效率高。”
“成!”石原爽快答应。
“没问题!”迅飞摩拳擦掌。
狼曜沉默地接过鹿棠递来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菌子汤。
浓稠的汤汁,肥嫩的鱼肉,鲜美的菌子,还有炖得软烂去除了部分苦涩的块根。他低头喝了一口,滚烫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也仿佛融化了心中某些坚硬的角落。
他赤红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又扫了一眼泥壁上自己亲手绘制的“领地”地图,最后落在身下厚实温暖的苔藓“地毯”上。
寒巢生根,不再是飘摇的浮萍。
虽然前路依旧艰难,虽然食物仍需每日奔波,但这个被他们亲手加固、温暖起来的岩缝,以及墙上那幅清晰的地图,还有身边这些共同劳作的同伴,都像沉甸甸的锚,将他们的命运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温度。盛炽看着围坐在温暖篝火旁,安静喝汤、眼中燃着对明日希望的伙伴们,第一次感到,扎根的根须,正顽强地向着冻土深处,悄然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