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东港路的咸腥和油烟的熏染中,又滑过了一年。
高翔的积蓄,终于艰难地突破了一个对他而言曾经是天文数字的界限。这笔钱,距离在市区开一家正规诊所,依旧是杯水车薪。
但也许……在管理相对松散的东港渔村,租一个小小的门面,只做最基础的伤口处理、感冒发烧开点常用药……能行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火苗,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微弱而顽强地燃烧起来。袁老板也鼓励着他,也很慷慨的每次到月发工资都会多给他些钱。
东港渔村深处,远离喧嚣码头和游客聚集的海鲜街。一条狭窄、坑洼不平的巷子尽头,矗立着一栋灰扑扑的年纪不大的
二层小楼。
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一楼的卷帘门锈迹斑斑,上面贴着几张早已褪色、卷边的招租广告,在咸湿的海风中瑟瑟发抖。
楼前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木牌,字迹模糊不清:“吉屋出租”。
高翔站在巷口,海风吹动着他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他凝望着那栋小楼,眼神平静,如同审视一片荒芜的战场。
就是这里了。
偏僻,破败,租金低廉。虽然面积不大,但是二楼可以住人,省去了租房的开销。
这地方,像一个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散发着衰败和沉寂的气息。但对于他来说,这却是通往那个几乎,被埋葬梦想的唯一一块跳板,一块布满荆棘、摇摇欲坠的跳板。
他用这一年多在大排档攒下的、浸透了汗水油污的积蓄,加上老赵头硬塞给他的一笔钱(“算我入股!以后看病给我打折!”老赵头拍着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咬牙租下了这个小门面。
接下来是漫长而艰辛的清理和改造。
没有钱请工人,一切都靠自己。他脱下夹克,换上最破旧的衣服,戴上劳保手套,像一个沉默的矿工,一头扎进了那积满了不知多少年灰尘和蛛网的废墟里。
清除垃圾是最脏最累的活,废弃的家具、不知名的垃圾……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和腥气。
高翔一趟趟地搬运,汗水浸透了衣服,灰尘呛得他咳嗽不止。他用最廉价的石灰水一遍遍刷墙,刺鼻的气味熏得眼睛发红流泪。
地面凹凸不平,他买来最便宜的水泥和砂子,一点一点地搅拌,跪在地上小心地抹平。
没有像样的医疗设备,他跑遍了旧货市场,淘来一张还算结实的八成新诊疗床,一个药品柜,一张旧书桌,两把木头椅子。
每一件都经过他反复清洗、消毒、打磨。
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天不亮就开始干活,直到深夜。手掌磨出了新的血泡,又被磨破,结成厚厚的茧。
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而酸痛僵硬,像灌了铅。但他没有停歇,仿佛要将过去几年压抑的所有沉默,都释放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
老赵头偶尔会抽空过来,带着简单的饭菜,帮他搬搬重物,看着他布满灰尘汗水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眼睛,老头子只是默默地叹气,递上水:“歇会儿,别把命搭上。”
最难的是申请开诊所的资质和执照,他拿出了那个最让他不愿意拿出来的退伍证,还有所有他最不愿意而必须出示的那些证明。
这也是他想了好久才下定的决心,利用退伍证来碰碰运气。当他拿着所有身份证明来到劳动部门,咨询开诊所事宜时,让他没想到的是劳动部门的主管科长,也是退伍军人。
经过详谈后,这个科长很同情高翔的过往和现在的处境,看在都曾经当过兵的份上,帮他向有关部门申请一下。
这对于高翔来说真是天大的恩赐,总算是诊所有望了。接下来就是药品和器械的采购,正好开饭店的袁老板有个朋友就是药商。
他先小量的购买了一些最基础、最便宜的常用药:止痛片、感冒药、肠胃药、碘伏、纱布、棉签……数量少得可怜。
他反复核对每一种药品的批号、有效期,用最严格的标准进行分装、标记。每一片药,每一卷纱布,都凝聚着他微薄的积蓄和沉甸甸的责任。
暂时没有招牌。
他用一块干净的木板,自己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东港诊室”。字迹端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把牌子挂在了清理干净的门框旁。
开业的“仪式”简单到近乎寒酸,没有花篮,没有鞭炮,甚至没有一个客人。
那天清晨,高翔站在焕然一新的小屋里。墙壁刷得雪白,地面平整干净,诊疗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干净床单。药品柜里整齐地码放着为数不多的药品,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海边咸腥的味道。
他换上了期待已久的白大褂,仔细地扣好每一颗扣子,拉平每一个褶皱。
当他穿上这件衣服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遍全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却仿佛点燃了沉寂多年的血液。
四年牢狱的阴影,大排档的油烟,渔村的破败……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件朴素的白大褂隔离开来。
他又一次触碰到了那个身份——医者。
他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清冷空气,然后,缓缓拉起了那扇沉重的的卷帘门。
“哗啦啦——咔!”
卷帘门被完全拉起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光线涌入,照亮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
高翔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望着巷子口空无一人的道路,眼神复杂。
有期待,有忐忑,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转身,走回屋里,在那张旧书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着那本陪伴他度过无数黑暗时光的《实用医学》。
他翻开书页,手指拂过熟悉的文字和插图,动作轻柔。然后,他拿起一支笔,在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2025年8月1日,东港诊室,开诊。”
几个字,力透纸背。他放下笔,挺直背脊,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外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空旷而未知的世界。
没有病人,没有掌声,只有海风穿过小巷的低鸣。但他知道,他的战场,已经在这里。
他的未来,才刚刚艰难地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