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放学时分，铅灰色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将积蓄已久的湿意化为冰冷的雨线，哗啦啦地倾泻下来，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
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窄小的屋檐下，像一群被雨水惊扰的鸟雀，抱怨声、笑闹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嗡鸣。林知夏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看着眼前密集的、连绵成幕的雨帘，微微蹙起了眉。早上出门时，天色只是有些阴沉，她完全没有预料到雨会来得这样急、这样大，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
寒意混着水汽弥漫开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校服外套，裸露的手腕感到一阵冰凉。看来，只能等雨势稍小再走了。她不喜欢这种拥挤和等待，却也无计可施。
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带着某种默契的骚动。林知夏下意识地抬眼，看见顾承屿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骨结实，伞面素净，没有任何花纹，一如他本人的风格。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檐下的拥挤，或者说，他习惯性地无视了这些。径直步入了雨幕，伞“啪”地一声撑开，在他头顶隔出一方干燥、独立、界限分明的小天地。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与周围湿漉漉的世界清晰地分隔开。
就在他即将走入雨幕深处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屋檐下的人群，那视线平静无波，像扫描仪一样掠过一张张面孔，最终，落在了那个抱着手臂、微微缩着身子，试图减少存在感的林知夏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目光平静依旧，却让林知夏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被精准捕捉到的慌乱感油然而生。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已经有些潮湿的鞋尖。
然而，他却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径直离开。他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雨水在他黑色的伞面上跳跃、汇集、滑落。他穿过雨幕，步履平稳，直到在她面前站定。身高带来的阴影笼罩下来，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像是雨后雪松的气息，让林知夏有些无所适从，呼吸都变得轻浅起来。
“没带伞？”他开口，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知夏怔怔地点了点头，大脑一片空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承屿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递到了她面前。握着伞柄的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
“先用。”他的语气简短，不容置疑，却也没有过多的热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需要立即解决、且解决方案明确的小问题。
林知夏彻底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他……他把自己的伞给她？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复杂，惊讶、探究、难以置信，还有来自秦薇方向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视线，都像细密的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不……不用了，顾同学，”她慌乱地摆手，脸颊烫得厉害，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等雨停就好，或者……或者跑回去也行，没关系的……”
顾承屿却没有收回手，那双深邃的眼眸看着她，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何必麻烦”的不解。他直接将伞柄塞进了她有些冰凉、微微颤抖的手里，微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拿着。”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拒绝的意味，“明天还到一班就行。”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在意周围那些几乎要将他背影射穿的目光，只是将连帽衫的帽子往头上一兜，毫不犹豫地快步冲进了密集的、灰蒙蒙的雨幕之中。清瘦的背影很快被雨水模糊、吞没，消失不见。
林知夏握着那把还残留着他掌心些许温度和干燥触感的黑伞，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周遭所有的声音——雨声、人声——都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哇喔……”旁边传来秦薇刻意拉长的、带着明显酸意和讥讽的声音，“林知夏，真是看不出来啊，本事不小嘛。”
林知夏没有理会，或者说，她根本无暇理会。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把质料精良、触手微凉的黑伞，伞柄是磨砂质感的金属，简约而精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这不仅仅是一把伞，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她不知该如何承受的、混乱的讯号。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然后，轻轻按下了伞柄上的按钮。
“嘭——”
黑色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瞬间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隔绝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伞下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一丝他留下的、清冷的气息。
她撑着这把过于宽大、与她身形有些不相称的黑伞，步入了雨幕。雨水在伞面上汇成细流，不断滑落，形成一道流动的水之帷幕。每一步，都走得心神不宁。这把伞的重量，似乎不仅仅在于它的物理质量，更在于它背后所代表的、她无法看清也无法把握的意味。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与他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由阶级和距离筑成的冰墙，似乎因为这一把伞，裂开了一道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的缝隙。而这缝隙里透出的光，让她既心慌，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
雨幕之外，教学楼二楼走廊的窗边，一个身影懒洋洋地倚靠着窗框。陆星燃手里转着一个篮球，目光穿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落在了楼下那把缓慢移动的、显眼的黑色雨伞上，以及伞下那个纤细的身影。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点探究意味的弧度。
“顾承屿的伞？”他低声自语，手指灵活地将篮球在指尖旋转，“有意思。”
他并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看着那把黑伞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猎人发现有趣猎物时的兴味光芒。秋雨依旧冰凉，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搅动了某些既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