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茶水间里那场短暂却激烈的冲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很快散去，但深处的暗流却汹涌澎湃。
顾晚辞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空旷走廊里被无限放大，一声声，敲打着她自己的耳膜，也试图盖过胸腔里那失控的心跳和翻涌的血气。
直到快步走回自己办公室门口，她的手心依旧一片冰凉，指尖甚至还在微微发颤。她深吸了好几口气，用力到肋骨都感到疼痛，才勉强将脸上那些不受控制的、激烈的情绪压了下去，重新覆上一层冷硬的平静。
推开门，办公室里的同事大多还在忙碌，似乎无人察觉刚才不远处发生的那场小范围风暴。只有坐在斜对面的沈瀚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没事吧？”他声音不高，温和如常，“刚才看你接完水就没回来，脸色好像不太好。”
顾晚辞避开他的视线，走到自己工位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假装翻阅，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没事，刚接了个电话。”
沈瀚点了点头，没再多问，重新埋首于工作。他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
顾晚辞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茶水间里陆景珩那双通红的、盛满痛苦和失控的眼睛，和他那些尖锐的、带着酒气的质问，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你这七年……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
—“所以你才能那么快忘了我？”
荒谬。可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怒意再次冲上心头，被她强行压下。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当年先转身离开的人，明明是他。和别的女人并肩离去的人，也是他。
可是……为什么心口还是会传来一阵阵闷钝的疼？那些被她强行冰封了七年的委屈和绝望，仿佛被他今晚这不管不顾的发作撬开了一丝缝隙，正嘶嘶地往外冒着寒气。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再想了。那个人，那段过去，早已与她无关。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才重新步入正轨，绝不能再被拖回那片泥沼。
她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案件报告上，每一个字都看得异常艰难。
……
与此同时，市第一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办公室。
陆景珩靠在门板后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映照出他前所未有的狼狈和颓唐。
茶水间里顾晚辞那些冰冷彻骨、带着恨意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留下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的疼。
—“是你亲手杀的。”
——“永远都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捂住脸，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低哑痛苦的哽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极淡的香气，和她最后离去时决绝的背影。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当年那个自以为是的决定，究竟造成了怎样毁灭性的后果。他不仅失去了她七年，甚至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她。
酒精带来的那点微薄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做？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景珩猛地惊醒，迅速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情绪，才哑声应道：“谁？”
“陆主任，是我，小刘。”门外是值班护士的声音，“您……没事吧？刚看您好像不太舒服？”
陆景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衬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才打开门。
护士小刘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和泛红的眼角，吓了一跳，但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递上一份文件夹：“陆主任，这是明天第一台手术的最终确认方案，您过目签个字。另外……刚急诊那边打电话上来，说收治了一个脑外伤疑似出血的病人，情况有点复杂，想请您下去会诊一下。”
工作。永无止境的工作。
陆景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原本盛满痛苦的眼睛里，被迫强行注入了属于陆医生的冷静和专业。
“好，我知道了。”他接过文件夹，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告诉急诊，我马上下去。”
小刘应声离开。
陆景珩站在门口，看着走廊尽头亮着红灯的急诊指示牌，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欠她一个解释，一个真相。无论她多么恨他，多么拒绝，他都必须让她知道。这不是为了求得原谅，或许只是为了……减轻一点自己那无法饶恕的罪孽感。
他拿起听诊器挂回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他迈开步子，走向电梯间，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顾晚辞提前半小时到达市局。她用厚重的粉底仔细遮盖了眼底淡淡的青黑，确保自己看起来与往常别无二致，冷静，专业，无懈可击。
她需要工作，需要大量的、不容喘息的工作来填满所有思绪。
刚打开电脑，内部通讯系统就弹出一条加急通知：
【全体人员注意：十分钟后，三楼一号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通报“8.17”新城国际酒店疑似投毒案案情，并部署后续侦查工作。重案组、技术队、法医中心相关人员务必准时参加。】
投毒案？
顾晚辞的心微微一沉。这类案件性质恶劣，社会影响大，侦查工作往往繁琐且压力巨大。
她立刻拿起笔记本和笔，起身快步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领导简要通报了案情：昨晚，在新城国际酒店举行的一场商业晚宴上，多名与会者先后出现严重中毒症状，目前已造成一人死亡，多人昏迷入院，情况危殆。初步毒物检测显示是一种罕见的高毒性合成化合物，具体成分及投毒方式、动机仍在调查中。
“……目前所有中毒者已被分送市内多家医院抢救，其中情况最危重的三名患者，正在市第一医院ICU接受治疗。他们的证言对还原当晚情况、锁定嫌疑人至关重要。”领导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严肃，“市第一医院是收治危重病人最多的定点医院，也是医疗专家集中地。顾晚辞。”
被点到名，顾晚辞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到。”
“你负责带队，协调技术队和法医处的同事，立刻进驻市第一医院。你们的任务：第一，24小时盯紧ICU三名危重病人的情况，一旦出现意识清醒的窗口期，立即采集关键证言；第二，保护病人安全，防止嫌疑人可能的二次加害；第三，与院方医疗专家组保持密切沟通，了解毒素特性及可能来源；第四，协调医院方面，确保我们侦查工作的绝对顺畅。有问题吗？”
顾晚辞的心脏猛地一跳。
市第一医院。
ICU。
这意味着，她将不可避免地与作为神经外科专家、很可能参与会诊的陆景珩产生长时间、高频率的工作交集。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立刻沉声应道：“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工作是工作，个人是个人。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更何况，这是涉及人命的重大案件。
散会后，她立刻拿起手机，开始雷厉风行地安排人手、车辆，联系法医处和技术队同事。
所有的犹豫、挣扎和复杂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在了冷硬的专业面具之下。
她带着两名队员，快步走向停车场，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动作干脆利落。
警车驶出市局大院，朝着市第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场无法回避的、不得不与他的正面交集，以一种她最不希望却又无可推卸的方式，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