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人相比，范西文的业余生活是毫无温馨可言的。哪怕是没有父亲且母亲形同虚设的温尔雅，至少有姥姥家可回，他呢？明明爹妈健在，回家却远不如自己待着自在。
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当官的职业病，还是单纯的看不上别人，就只会盯着他挑刺找茬。再加上做儿子的反叛精神太强，从小到大父子关系就没好过。当妈的倒是通情达理，只不过五十岁还在拼事业，根本无暇顾及家里的鸡飞狗跳。
偌大的平层里，现代风格的装潢此刻泛着苍白，范西文把灯光调成暖色，试着为房间增添一点温度，但收效甚微。他开始不自觉得想起温尔雅家，那个连墙角都不孤独的小院子。
三年前，他们还挤在小公寓里一起畅想人生。温尔雅说，她要买一座自己的房子，风格怎么复杂怎么来。卧室里要摆满玩偶，院子里种满花草，还得在客厅里放一个玻璃柜展示她收藏的各种杯子；范西文说，他要开发出最受欢迎的游戏，名利双收后就退隐江湖然后满世界溜达，累了就回温尔雅的房子里歇着。
“你满世界溜达，不带我吗？”温尔雅从沙发上翻了身，眨着一双清透的水杏眼问范西文。
“那你要买自己房子，不和我一起吗？”范西文歪头，扬起他俊逸的眉毛。
最后这个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这两个人，貌似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合适。
通常来说，范西文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会让自己忙起来，游泳壁球敲键盘是他长久以来的情绪出口。然而此刻，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尽管知道温尔雅不在家，他围着客厅转了两圈之后还是拿了车钥匙走出家门。欲擒故纵?那也得自己能忍得了才行。
当范西文在柳泉巷开始漫长的等待时，温尔雅正沉溺在鲜美的四菜一汤里无法自拔。他们一个盯着天上的月亮，一个看着盘里的丸子。
“怎么样，我的厨艺没退步吧？”温正旻慈祥地笑着。
“当然没有，而且还精进了呢。”
“还是小雅有品味，你姥姥就看不上我做的饭。”
“哪能啊，她那是敦促您进步呢。”
“说我坏话呢是不是?”贺兰钧端着一盘酸黄瓜徐徐走来。
“没有，就聊饭菜合不合口味。”温尔雅啃着排骨还说着话，一张嘴当两张用。
光是吃饭还不够，最后，温尔雅又提着两盒贺兰钧腌的酸黄瓜和辣白菜才舍得离开。等她慢慢悠悠回到柳泉巷，却见范西文一脸疲倦地倚在车边不知等了多久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告诉你我去姥姥家了吗？”温尔雅不解。
“想你了呗，难不成我也去贺老师那儿找你?”
“莫名其妙。”
“快开门吧温温，我等了一个晚上快累死了。”
“谁让你没苦硬吃?”
温尔雅拿钥匙在锁头里拧了两圈，不情不愿地推开门，范西文赶紧往里钻。
“我说，现在的老总都这么闲吗，三天两头往人家里跑，公司不用你管吗?”
“我饿了。”范西文全然不顾温尔雅在说什么。
“所以呢？”温尔雅叉着腰问。
“你应该吃过了哈?那你介不介意我在你家开火做点什么。”
“你没家吗？”
“我，想找你聊聊。”
“那我希望是正事。”
刚好，她也想聊聊。最近温尔雅突然非常郁闷，她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享受有范西文围在身边的感觉了。或许刚开始，她还抱有对五年前那个高高在上，了无拘束的年轻人的滤镜，但现在来看，似乎早就物是人非。现在的范西文，有点……商务。她不想在没有感情波动的情况下还跟这男人暧昧不清。
范西文给自己煮了碗面，识趣地把锅也刷了，温尔雅给他端来一小碟刚拿回来的辣白菜。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屋里只有范西文吃面条的吸溜声，温尔雅摆弄着手机等他吃完。其实，她根本也没从手机里看进去什么，脑子里全是眼前这个打乱自己生活的人。
“你说要聊什么？”见一碗面见底，温尔雅忍不住问。
“好多。你……真的愿意听吗?”范西文好像有点不想说了。
温尔雅隐隐有所猜测。虽然曾经的二人没有全然袒露真正的自己，但也不至于看不出来对方的情绪。
“我不愿意听你不也坐这了吗？既然无处可去，有什么苦水就往外倒一倒呗。”
范西文没有吭声。
“还是想一个人憋着，跟以前一样?”温尔雅追问。
当然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抱着包袱不撒手了，上次说好要改的。于是范西文才有了动静。
“我最近有点烦。”
温尔雅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温温，你说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活在范若群眼光里的范西文，才会钻牛角尖地探问这个问题。温尔雅思考了一会，明白了要往哪个方向去说。
“你是个有胆量，有能力的人。”她没找太多溢美之词，但语气坚定。
“真的?”
温尔雅点头。
被喜欢的人夸赞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但现在的范西文明显失落难掩，他笑得牵强。“你真好。”
时间宝贵，温尔雅当然不愿意没完没了互捧，她单刀直入。
“回国这么久了，你经常回家吗？”
得到的答案是一阵摇头。
“其实你想问的是，在你爸眼里，你是个怎样的人?”
范西文终于挺直了身子，他没想到温尔雅能猜到这份上。
“我没爸，很多情绪体会不到，但是你们的问题就在明面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范西文眉毛拧作一团，看得出来，确实烦躁得很。
温尔雅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先唠起了家常。“范叔叔现在，还是丹阳区的区长吗？”
“是。”
“真是辛苦了，这么多年为人民服务。”
范西文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愠色。
“是他自己选的路，为人民服务不是应该的吗？况且，别人一口一个区长叫着，官架子冲身边人摆着，他那份虚荣心不也得到满足了吗？”
“你看，明明最清楚他在意什么的是你，何必问来问去。对于他来讲，这是面子，是荣誉。他希望你能把他在意的东西延续下去，可你偏偏不安分，爱折腾，他感到失望是难免的。”温尔雅神色平静地把话点透了。
“那是他的理想，凭什么要我去延续！”
“当然不用，你是你。”
“我不明白你。”
温尔雅东两句西两句，实在立场不明。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痛苦了。”
一开始，温尔雅只试着分析问题，但三两句聊下来，她好像开窍了，连带着她最近对范西文的不满，全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
“因为你在挣扎。你受够了这种僵持的局面又不想主动低头，不想按照他的想法改变自己却又在意他这个人。但其实，你已经在潜移默化地滑向范叔叔期待的方向了。”
范西文没有想到温尔雅的答案是这样的。这么多年的冷言冷语都过来了，自己现在马上就要迎来事业的成功，马上就能证明自己，却开始主动迎合?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所以，我现在是在示弱对吗?”范西文不甘地问。
“让人看到才算示弱，你家都不回怎么示?”
“那我还得主动回家去找他，去找他和解?”范西文提高音量，言语间透露着激动。
温尔雅抬眼问:“你会吗？”
“当然不会，我没有做错什么。”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这话，范西文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点，他本以为温尔雅是想让自己主动低头。
“我就知道你是理解我的。”
“我现在只是作为朋友在帮你分析问题，但他是你爸，我没立场唆使你做反抗他的事。这一点，你认同吗？”
“不，你不是在唆使我，是在帮我认清自己的想法。温温，不要顾虑这么多，怎么想就怎么说好吗？你是唯一了解我，肯帮我的人。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说。”
温尔雅深呼一口气，她不想破坏父子俩的关系，但也舍不得记忆里那个范西文。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是个学艺术的，你爸是个当领导的，我们俩对你的想象截然相反，你爸最讨厌的特质我反而最欣赏。你现在已经有Winter了，难不成要把公司关了重新按老父亲的路走一遍?这个岁数，恐怕追平都难，更别提延续他老人的荣誉了。”
“所以，你不想我主动去找他?”
“不是，我是觉得得有策略。”
“洗耳恭听。”
“大方针不变，做你自己，只不过在细枝末节上态度谦和点，他早晚得接受你没办法接班的事实，然后说服自己。还有就是，把Winter搞好，也是荣光。人越是上了年纪，看事情就越豁达，当官好，企业家也不差。”
“做我自己?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了。”
范西文看出温尔雅有所保留，他想要一个，更真心的答案。
“还是那句话，怎么想就怎么说。”
温尔雅盯着桌子，目光凝滞着，她的想法对于如今的范西文来说或许已经不可能了。
“温温，告诉我吧。”
反正已经聊到了这一步，说就说吧。
“我更乐于见到的，是两年前的你。”温尔雅缓缓道出了她心中盘桓已久的想法。“跟那时候相比，你现在无聊多了。当然，这一点我刚也想过了，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范叔叔，毕竟你现在要背负着公司里的压力，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又经受了不少现实的磋磨，有点改变很正常，我不能，也没资格要求你完完全全变回去。所以，不用按照你爸的期望，也别听我的，怎么能让自己舒服就怎么做吧。”
范西文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温尔雅最喜欢的，也是曾经的自己。他又何尝不是。之所以收敛到如此地步，原本为的是员工跟合作伙伴的信任、家人的满意、爱人心里的好印象，但现在想来是南辕北辙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信任他是因为能力而不是性格，何必继续演独角戏自我感动。
终于，范西文发自内心地开怀起来，他疏通了一切。
“我知道了，温温。”
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面这个人采纳了多少，但是看他现在这副表情，问题显然是迎刃而解了，温尔雅才轻松地倒了杯水喝起来。
“那么现在，结一下咨询费吧，范总。”
“让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