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第二场考“经义”与“策论”。
经义题目出自《春秋》,林珩早有准备,答得流畅。
待考卷翻至策论一题时,考场内却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今江南田亩之数,历年黄册与实耕多有不符,何以稽核?”
此题一出,林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这绝非寻常县试会出的题目!
江南田亩混乱虽是积弊,但向来是朝堂上讳莫如深的话题。
如今竟出现在县试策论中,其中深意,令人深思。
他余光瞥见前排一位年近四十的老童生,此刻正盯着题目发愣,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这些常年埋头八股的老学究,何曾关注过这等实务?
林珩眸光渐亮,忽然想通其中关节。
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三载,素有改革之志。
这道题目,分明是在试探天下士子的眼界!
看来朝廷新政之风,已从这小小的县试开始吹拂了。
他提笔蘸墨,先以传统文法开篇,分析黄册陈旧、胥吏舞弊等弊病。
写到一半,笔锋突然一转:
“臣请以’分类统计’之法核之——”
笔走龙蛇间,他将田亩按三等九则划分,又细分为水田、旱田、桑田等类,提出以“汇总比例”代替“逐户丈量”的新法。
写到酣处,竟在草稿上绘出一张简略的“田亩统计表”,以数字明示如何发现异常。
“妙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叹。
林珩心头一跳,余光瞥见一位青袍官员正驻足在他考棚外。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案上的统计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这气度,绝非普通监考官!
林珩强自镇定,继续答卷。
那官员停留片刻,终是缓步离去,却在经过主考官席位时,俯身低语了几句。
主考官闻言,目光倏地投向林珩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考场上空的云翳渐渐散开,一缕阳光透过考棚的缝隙,正落在林珩的答卷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道策论题目或许正是某个大人物特意安排的试金石。
而他笔下的“统计之法”,很可能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
林珩收笔时,日影已西斜。
他轻轻吹干纸上墨迹,将答卷与草稿一并呈交。
那负责收卷的书吏接过他的考卷,目光在统计表上停留片刻,竟破例向他微微颔首。
出了考场,小厮福安早已在府学外翘首以盼。
见林珩出来,福安忙不迭地迎上前。
“表少爷可算出来了!夫人命厨房备了参鸡汤,说是最补心神…”
林珩却似未闻,目光仍凝在府学朱漆大门上。
方才那青袍官员临去时意味深长的一瞥,犹在眼前。
——此人究竟是谁?
……
林珩回到林府时,暮色已沉。
刚跨进二门,就见林如海身边的管事迎上来。
“表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书房内,烛火通明。
林如海正在批阅公文,见林珩进来,搁下朱笔。
“考得如何?”
林珩从袖中取出早已誊抄好的答卷,双手奉上。
“请伯父过目。”
林如海接过答卷,先看了经义部分,微微颔首。
“破题稳当,承转有度,不错。”
待看到试帖诗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鸭试新波暖’一句,倒有几分灵性。”
然而当他翻到策论部分时,眉头渐渐蹙起。
读到“分类统计”之法时,手指突然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待看到那张简略的统计表,更是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林珩。
“这是你想出来的?”
林珩心头一跳,却仍镇定道。
“回伯父,学生平日翻阅《九章算术》,见其中’衰分’、’均输’等术,便想着能否用于田亩核算…”
林如海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今日考场,可有什么特别之事?”
林珩便将青袍官员驻足观看之事细细道来。
说到那人面容气度时,林如海眼中精光一闪,待听到官员与主考官低语时,嘴角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伯父认识此人?”林珩忍不住问道。
林如海却不答,只将答卷轻轻放在案上。
“以你这般答卷,县试中试不难。”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不过,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烛火摇曳间,林珩看见林如海案头公文上,赫然盖着江南巡按衙门的朱印。
……
扬州学政衙门。
学政赵明远手持一份考卷,眉头紧锁。
案前站着那位青袍官员,正是江南巡按御史李文渊。
“李大人,这份答卷…”
赵学政指尖轻叩统计表,“下官为官二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算法。”
李文渊抚须而笑:“赵大人可曾想过,为何今年补考突然加试田亩策论?”
赵学政神色一凛:“难道…”
“上月陛下召见,特意问及江南税赋流失之事。”
李文渊压低声音,“这道题目,是首辅大人亲拟。”
“什么?!”赵学政霍然起身,“那这林珩…”
“此子不凡。”
李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本官已连夜将他的统计表誊抄,快马送往京城。”
……
三日后,放榜。
林府小厮飞奔来报,气喘吁吁地跪在院中高喊:
“老爷!夫人!表少爷……表少爷中了县试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