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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穿过那片充斥着压抑与挣扎的底层市集,王铁山引着沈青崖,并未折返他那河边的陋室,而是沿着一条被野草半掩的土路,默然行至镇外不远处的运河河堤。

甫一踏上堤坝,周遭的气息仿佛都为之一清。方才市集中那污浊窒闷的空气,被开阔河面上吹来的、带着水汽与泥土清香的微风所取代。喧嚣鼎沸的人声,也化作了河水拍打堤岸那舒缓而永恒的“哗哗”声,间或夹杂着堤坝另一侧稻田里传来的、几声悠远的蛙鸣。

此处的河堤,以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高大坚固,石缝间生着郁郁青青的苔藓与几簇顽强的野草,显见是经过精心修筑与多年维护。堤坝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稳稳地扼守着奔流的运河,护卫着身后那一片广袤的、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油绿光泽的千亩良田,以及更远处,依稀可见的、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

有几名妇人正蹲在堤下的石阶上浣衣,木杵敲击衣物的“砰砰”声规律而富有生气。几个总角孩童在堤坝平坦的坡面上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散。好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景象,与方才市集间的挣扎困苦,判若两个世界。

王铁山在那坚固的堤坝上停下脚步,将肩上的铁扁担取下,拄在手中。他那张饱经风霜、惯常没什么表情的古铜色脸庞,在明媚的春光下,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坚实的堤坝,望向堤后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田畴与村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追忆与欣慰的复杂情绪。

“你可知,”王铁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像在市集中那般冷硬,带着一种讲述往事的沉缓,“眼前这段看起来最结实、最让人放心的河堤,六年前,差点就垮了?”

沈青崖闻言,心头一震,不由得站直了身体,目光也重新投注到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堤坝上。他难以想象,如此坚固的工程,也曾面临过倾覆的危险。

王铁山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惊涛骇浪:“那年夏天的雨,下得邪性,就跟天河漏了底似的,没日没夜地泼。运河的水位眼见着一天天往上涨,眼瞅着就要漫过这老旧的堤坝顶。那时候,这段堤坝还是前朝留下的老底子,年久失修,好几处都出现了裂痕和渗漏,眼看着就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沉重,将沈青崖的心神也拉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危急时刻。

“堤坝后面,是丹阳镇和附近三个村子,几千亩上好的水田,还有……成千上万口人。”王铁山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当时官府也慌了,倒是拨下了一笔修堤的款子。可这银子,从州府到县衙,再从县衙到工房,一层层盘剥下来,等到了真正要买石料、雇民夫的时候,剩下的那点,连像样的青石都买不起几车!拿什么修?拿人命去填吗?”

沈青崖听得屏住了呼吸。他读过史书,知道历代皆有河工贪墨之事,但如此真切地听闻,依旧感到一股义愤填塞胸臆。

“那时候,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完了,家要没了,地要毁了,只能等着喂鱼了。”王铁山的语气到这里,却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近乎崇敬的昂扬,“就在大家都快绝望的时候,是你爹!是沈振邦!”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青崖,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此刻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亲自带着我们镇岳镖局几乎所有能抽出身的人马,扛着镖局里预备修缮房屋、打造兵器的上好石料、结实木料,冒着那瓢泼大雨就赶来了!”

王铁山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重现历史的激动:“你爹他,就站在堤坝最危险、眼看就要决口的那一段!雨水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就那么站着,浑身湿透,跟个落汤鸡似的,可那嗓门,比雷声还响!”

说到这里,王铁山甚至微微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沈振邦那粗犷豪迈、斩钉截铁的腔调,尽管嗓音沙哑,却努力还原着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你爹当时就这么吼,‘这堤坝后面,是几千亩活命的田,是成千上万口活生生的人家!这比咱们押送的什么镖都金贵!石料不够?咱们镖局的先用上!人手不够?咱们镖师的力气不是白长的!今天这堤坝要是守不住,老子沈振邦第一个跳下去堵口子!镇岳镖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跟老子一起跳!谁他娘的敢后退半步,老子先打断他的腿!’”

这模仿而来的粗豪话语,回荡在春风拂过的河堤上,与眼前浣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沈青崖听得目瞪口呆,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当时的样子——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威严、沉默、甚至有些古板的父亲,那个卧病在床、气息奄奄的父亲——竟然会有如此……如此豪气干云、如此不顾一切的一面!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百姓,竟能发出如此掷地有声、视死如归的誓言!

这与他认知中的父亲,与他那些圣贤书中描述的“侠者”,何其相似!不,甚至更为真切,更为滚烫!

王铁山看着沈青崖脸上那难以置信的震撼表情,似乎颇为满意自己话语带来的效果。他收敛了模仿的姿态,恢复了平日的语气,但眼中的光彩未减:“你爹他不是光说不练。那三天三夜,他就没离开过堤坝最危险的那一段,跟我们一起扛沙包,打木桩,堵管涌。饿了啃口冷馍,渴了灌口雨水。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浪头卷下去,是我们几个老兄弟死死把他拽住。”

他伸手指着脚下这段最为坚固、青石垒砌得最为齐整的堤段:“喏,就是这里。最后关头,就是靠着你爹带头,和我们镖局兄弟拼死顶住,又及时运来了石料,才把这最要命的口子给堵上了。堤坝保住了,后面的田地、村子,也都保住了。”

沈青崖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浸润过父亲汗水和决心的青石,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空传递而来的炽热温度。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冰凉粗糙的石面,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原来,父亲的江湖,远不止镖局内的运筹帷幄和镖路上的刀光剑影。他的“信义”,也远不止对雇主和兄弟的承诺。他的担当,是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与这些最普通百姓的生死存亡血脉相连的!

自己之前对镖局生涯的鄙夷,对父亲“困于方寸之地”的怜悯,在此刻看来,是何等的浅薄和无知!父亲所守护的,哪里是什么“方寸之地”?他守护的,是这堤坝后的万家灯火,是这数千亩田地带来的生机,是这无数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和敬佩,如同汹涌的河水,冲刷着他的心灵。

他忽然想起昨日码头周税吏的刁难,想起福伯提及盐铁司时的深重忧虑,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王铁山,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王老前辈!父亲他……他当年带头抗捐修堤,不惜动用镖局储备,是否……是否也因此,与盐铁司结下了更深的怨隙?”

他记得清楚,漕运、捐税,正是盐铁司职权所在。父亲此举,等于是公然打了盐铁司的脸,证明了他们的无能甚至贪腐!这绝对是泼天大仇!

王铁山闻言,脸上那点追忆往昔的温和瞬间消散,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他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运河上游那隐约代表着官衙权力的方向。

“你说得不错。”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那些盐狗子,自己贪墨修堤款,险些酿成大祸,被你爹带头把事情扛了下来,保住了百姓,却也把他们那点龌龊勾当暴露无遗。虽然明面上他们抓不到你爹什么把柄,但这仇,算是结死了!这些年,盐铁司没少在漕运捐税上给镇岳镖局下绊子、穿小鞋,恨不得把你爹和镖局生吞活剥了!你爹他……哼,他是把所有的雷,都扛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真相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沈青崖的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镖局今日的困境,盐铁司的步步紧逼,其根源,早在多年前,父亲为了守护这一方百姓时,便已种下!

父亲从未向他提及这些,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官府的明枪暗箭,依旧坚守着那份在他看来或许有些“迂腐”的侠义与担当。

这一刻,沈青崖对“信义”二字,有了颠覆性的认知。它不再仅仅是书本上冰冷的教条,不再是江湖口号式的空谈。它是父亲站在暴雨倾盆的危堤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誓言;是那毫不犹豫投入修堤的镖局石料;是那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坚守;更是这之后,长达数年、默默承受的报复与压力!

他看着眼前坚固的河堤,看着堤后安宁的田园,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妇孺。

这一切的岁月静好,原来,是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在默默负重前行。

而他,作为沈振邦的儿子,镇岳镖局如今的掌令者,又该如何面对这份沉重的遗产,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更加凶险的未来?

河风拂面,带着暖意,沈青崖却觉得浑身冰冷,又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在胸腔内激烈地冲撞、奔涌。他的世界观,正在这片父亲曾誓死守护的河堤上,经历着一场天翻地覆的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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