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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昨天又梦见那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在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里,跪在一个深情严肃的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一脸的悲伤,女孩子无辜的跪在那里抽泣……我心很塞,心口竟然憋醒了,又是那个梦,睁眼起来,半天无法再入眠。

梦里常重复这个画面,这个画面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清楚这个梦其实是出自梓杰二十多年前与我的一次不经意的闲聊。

那是1998年的北京初秋,机关大院里的梧桐树落下第一片黄叶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梓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手里攥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站在审计监察组办公室门口,额角沁着细密的汗。

“柳三师傅吧?我是梓杰,刚调过来的。”她的山西口音里带着点儿紧张,满脸堆着笑,有些不自主的强压紧张所表现的那种不自然的讪笑,在她脸上我竟然看到了高原红。

我那时刚从基层所历练回来,正憋着股年轻人的锐气,听这声”师傅”反倒愣了神儿——组织部刚通报过,这位可是咱们单位头一个揣着高级会计师证的审计师,年龄比我也大不少怎么倒反过来叫我师傅?

后来才知道,梓杰的履历里藏着段绕不开的路。1969年她跟着北京知青的队伍去了山西吕梁,在黄土坡上认识了同是知青的丈夫。两人在窑洞里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叫晓雅。原以为这辈子就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过了,没承想1996年夏天,丈夫在煤矿事故里撒手人寰。

“我公公是咱们单位的老职工,出事后请单位领导与山西那边协调,提出条件,才把我和晓雅弄回北京。”梓杰第一次跟我聊起这些时,正对着审计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出神。窗外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那几根刺眼的白,比报表上的赤字更让人心里发沉。

刚回北京那阵子,梓杰是真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公公婆婆住在东四的单位宿舍,两小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公公婆婆各用一间,她们的到来让不宽敞的居室显得局促,婆婆安排她们娘俩在阳台放了一个沙发床,就这样被收留梓杰也非常知足了。

晓雅就进上了一所小学,每天背着崭新的书包出门时,高兴的不得了,孩子不知愁滋味,正是七岁八岁讨人嫌的年龄。梓杰在机关食堂打饭,总是省吃俭用,买最便宜的菜,周末有好吃的她会打在饭盒里,给公婆孩子改善生活。同事们都说:”老李家这媳妇,总算熬出头了。”

可生活的棱角,往往藏在柴米油盐里。

那年冬天来得早,晓雅放学回来总说手脚冻得发麻。梓杰想给孩子买双新棉鞋,婆婆却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我们家晓雅爸爸从小就耐寒,光脚在雪地里跑都不喊冷。小孩子冻冻是好事儿,不能娇生惯养的。”梓杰没敢接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白菜,感觉那股寒意顺着桌腿爬上来,冻得人舌根发僵。

更让她难捱的是夜里。暖气本就不太热,梓杰和晓雅挤在阳台沙发床上睡,听着隔壁公公婆婆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又冷又吵。有天凌晨,晓雅发起高烧,梓杰想请邻居帮忙叫找个三轮车,送孩子上医院。婆婆却隔着门喊:”小孩子发点烧怕什么?哪就那么金贵?”直到天快亮时,晓雅烧得开始说胡话,梓杰才咬着牙抱着孩子跑了三站地,冲进了急诊室。

“我那时总劝自己,老人家嘛,观念旧。”梓杰后来跟我讲起这些,手里的钢笔在报表上洇出个墨点,”他们把我们娘俩从山西接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真正的裂痕,是在晓雅小学毕业那年冬天裂开的。那天梓杰加班到深夜,刚进屋就听见阳台传来压抑的哭声。晓雅趴在沙发床角,肩膀一抽一抽的,书包被扔在地上,拉链敞开着,露出半截皱巴巴的美术作业本。

“妈,老师说明天要带十二色的彩铅,我没有。”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打湿的羽毛,”我跟奶奶说,她说…她说让我跪下磕个头,就给我买。”

梓杰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她蹲下身去摸女儿冻得冰凉的膝盖,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渍。晓雅抽噎着说:”我都给奶奶跪了,可是奶奶说钱不够,让我明天跟老师说忘带了。”

那天夜里,梓杰抱着女儿坐在冰冷的沙发床上,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晓雅哭累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里喃喃着:”妈妈,我们能不能不在这里住了?”梓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槐树,树杈间挂着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突然想起丈夫生前总说的那句话:”亲情这东西,远观时总被距离晕染出动人光晕,可一旦贴近了过日子,便满眼都是被烟火熏染的鸡毛蒜皮。

它像幅水墨画,隔着朦胧烟雨看时,山是温润的黛,水是清浅的蓝,藏着说不尽的诗意;可真要走到画里去,才发现青石板上沾着泥,茅屋檐下挂着霜,那些被忽略的琐碎,才是日子本来的模样。距离给了想象留白的空间,让温情在思念里发酵得愈发醇厚;而朝夕相对却把滤镜磨成了透明,让所有的棱角与褶皱都无所遁形——不是亲情变了质,而是生活本就有两面,一面在远方的惦念里闪光,一面在近处的烟火里落地。”

转过年来,机关大院门口多了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总是穿着件蓝色工装,手上常年沾着洗不掉的机油。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大家都喊他”师傅”。

第一次在摊位前见到梓杰时,我正在给自行车打气。她站在摊旁,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把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那汉子。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笑得眼角堆起细纹,那笑容里没有了在办公室的拘谨,倒像开春的河水,慢慢漾开了暖意。

“柳三师傅,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家老王。以后自行车有问题就找我家老王,他刚下岗,在这里摆个摊修自行车。”梓杰的语气自然得像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打气筒停在那里,有些尴尬,梓杰却比我还敞亮一点儿没有什么局促不安。周围路过的同事都露出惊愕的神色——高级会计师嫁给修自行车的?这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机关大院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后来有回审计组聚餐,有人借着酒意问梓杰:”你这条件,怎么也得找个干部吧?”梓杰正给大家分餐后水果,闻言笑了笑:”干部能帮我扛煤气罐吗?能帮晓雅修自行车链条吗?”她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说:”我年轻时候也觉得学历重要,可真到了过日子,才明白能在冬夜里给你递杯热水的人,比什么证书都金贵,过日子不需要学历。”

那天散席时,梓杰要去接晓雅放学,老王骑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来接她。梓杰坐在后座上,手里拎着给女儿买的十二色彩铅,红色的塑料笔盒在夕阳下闪着亮。路过胡同口的杂货铺时,老王突然停下车,跑进去买了支糖葫芦,递到梓杰手里。

我站在机关大楼的台阶上,看着那辆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慢慢消失在暮色里,突然想起晓雅画的那幅画。那天审计组去晓雅学校搞共建,我在教室后墙的板报上看到一幅水彩画: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前,站着三个手拉手的人,天空涂成了明亮的橘黄色,云朵是用十二种颜色叠起来的,像块撒满糖霜的蛋糕。

画的角落里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家。”

后来梓杰分了单位的福利房,就在离修车摊不远的家属院。每次路过那栋楼,总能看见阳台上晾着的衣裳,一半是洗得笔挺的蓝衬衫,一半是沾着机油的工装裤,在风里并排飘着,倒也生出种别样的和谐。

晓雅后来考上了中央美院,毕业那年办了个小型画展。开幕式上,她特意把那幅十二色的彩铅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画。”晓雅站在画前说。

可是我却从此在梦里多了一个长跪不起的女孩的画面!

梓杰坐在台下,老王握着她的手,两人的指缝里,漏下细碎的阳光。我看着梓杰眼角的笑纹,突然明白她当年那句话的意思——生活从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有时候向现实低头,反而是为了让心能抬得更高。

就像那盒彩铅,十二种颜色混在一起,才能画出最温暖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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