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璐来敲门时,我正对着窗台上那盆绿萝发呆。她站在门口,半天没说话,最后才哑着嗓子说:”小慧走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没什么波澜。不是冷血,是小慧这一辈子,活得太像根被反复弯折的铁丝,早就让人做好了随时绷断的准备。她比我大十二岁,走的时候刚过七十,可我总觉得,她的生命力已经在无数次折腾里耗得差不多了——能撑到现在,反倒像是赚了。
第一次见小慧,是在单位的迎新会上。她穿着件碎花衬衫,扎着马尾,个子不高,眼睛却亮得惊人。”叫我小慧就行,别叫师傅老师的,生分。”她拍着我的肩膀,手劲大得不像个女人。旁边的老同事偷偷捅我:”她让叫就叫,这是她的规矩。”开始我还不习惯,感觉这样叫她不礼貌,但是在她的再三执意要求下,我们也就这样叫起来了。
小慧出生在浙江,她父亲是一个修表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她到了天津,她在天津上的中学和师范幼教,后来分配在一所幼儿园工作。小慧她从小的邻居,一个少了一个指头的发小,随着年龄增长,暗中与她订了终身,这个小男生没负众望,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在北京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由于少了一个手指,在外人面前有一点小自卑,由于从小与小慧在一起长大,小慧对他的少了一个手指的事情已经熟视无睹了,自然他与小慧在一起的状态就感觉熟悉自然,他分到工作后第一时间把小慧调到北京我们单位工作。很快他们两个人结婚,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过上了稳定的家庭生活。
小慧由于是幼教出身,虽然个子不高,长的也不是美女,但是特别喜欢热闹,也喜欢唱歌跳舞做个小手工,是工会积极分子,给大家理发,做春节装饰花篮,剪窗花,把自己做的那些还写在日记本上,定期作为思想汇报,把自己做了多少好事向组织汇报一下。她自己也有一个记账本,某年某月某天给某某人理发,通过这些小技巧,她也顺便联络了感情,打通了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因此,每次给百分之三的职工涨工资时,她一次都没有落下,每年的先进工作者她也没落下过。总之,在这个她不熟悉的单位,她利用自己幼教学到的技能所长,在单位也活出了一个知名人物,就是活雷锋人设。
可是,她没想到就在她好容易融入进一个新环境,她家后院不稳了。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自己的丈夫是发小,从小在一起知根知底,加上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小缺陷,在外人面前很自卑,而且他们也有了两个女儿,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不稳定因素的可能存在。这段时间丈夫忙,说要批改的作业太多,家里两个孩子不安静,他就在单位加班把作业批改完再回家,这在当时非常正常,两个人都想在单位表现的好一些,小慧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她手脚麻利,操持家务也非常得心应手,两个孩子又都是在幼儿园,她下班再去接孩子回家,就是需要绕个路,辛苦一点,不算什么。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自己的丈夫仅仅一个学期就与学校的女老师搭上了,还是女方丈夫找到学校,闹出的消息,小慧得知后,人都傻了,她一个人只身来北京投奔丈夫,结果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丈夫把她甩了!最后,法院判俩人一人带一个孩子。小慧不放心,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养,男方巴不得落清闲。
小慧找到工会,工会临时给她找了一个单位仓库,让她住进去,她带着两个女儿,在仓库整整住了两年,大女儿上小学那年,她开家长会认识了大女儿班里同桌的一个男生的父亲,当时男生的父亲因为工作忙迟到了,赶来时家长会快结束了,因为家长都坐在孩子的座位上,小慧便与男生的父亲搭上话,交谈中得知,这个父亲姓高,媳妇是医生,跟同院的一个医生混在了一起,孩子也不要了,所以,他又当爹又当妈,很是辛苦,他在档案室工作又忙,今天就是一个查档案的人一直在查档案,他需要等人查完才能收拾下班,所以才晚了。小慧看着老高像瓶底厚的眼镜,对他生出一阵阵同病相怜的情愫。
慢慢小慧与老高走到了一起,当然是小慧主动接触的老高,因为在幼教出身、性格外向的小慧看,这老高有些木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文化人,她感觉作为离婚的她而言,她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依靠,毕竟北京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老实巴交的的老高倒是可以让她安心,所以她向老高发起攻势,老高招架不了被降伏。
于是小慧的两个女儿有了继父,小慧带着两个女儿进了老高的家,在北京小慧感觉脚跟终于站住了。
老高的前妻得知老高再婚,把儿子接走,自己带了,这也正好合了小慧的意。
在这个家,小慧说了算,老高唯命是从,因为小慧发现老高本人生活自理能力极差,她常想,如果老高没有这点儿缺点,估计他媳妇也不会把他甩了,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得到老高,这就是该着给她准备的。所以,小慧不介意老高生活上的那些小毛病,对于小慧而言,这次成家不是谈情说爱,是真真正正的利益结合,搭帮过日子,仅仅是找个帮手,找个在北京落脚的地方,给两个孩子一个看上去完整的家。
从她为爱情跟前夫来到北京之后被甩,她已经非常现实了,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没有沉沦在猝不及防的悲伤中,而是想办法抓住机会。至于爱情,信任,她已经不再关心不再介意了。她谁都不信了!
同事们对她善意的帮助,她都会问一句:“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帮我?有什么企图。”
小慧弟弟是第一批保送出国日本留学的大学生。为了借机会去日本,她找了个探亲的理由,帮弟弟照看孩子。为了这一趟出国,她每天吃白菜煮盐水,用单位发的劳保香皂,大头针,到天意买批发丝带,编了好多香皂花篮送到关键部室领导的办公室,掩人耳目自己顺便留下十多个作为出国送礼的礼物。又到楼里各个办公室里收来那些废旧挂历做成漂亮的花纸钱包,同样一边送同事,一边留下做出国礼品。真正的小钱办了大事。
千算万算她没算到自己会差点无法回国!
出发的时候一波三折,她打听到某办公室同事的媳妇在机场工作,她就托人买了机票,刚买到,发现如果从北京坐火车到上海,再飞日本会便宜一些银两,她赶紧让同事退票,折腾的无心上班,办公楼里上蹿下跳,全楼都知道小慧要出国了!终于要走了,又因为政审问题差一点出问题,又是楼里一圈联络找领导证明签字……总算出发了。
没想到两周之后,我见到小慧的丈夫老高。
老高看起来更加衰老了,拄着拐杖,眼镜就像是盲人镜子摆设,根本看不清人。
他来到我们办公室,敲开门,认真的问:“哪位是柳三女士?”
我一愣,问:“哎呦,你没跟小慧一起去日本吗?”
“没有,她不让我去!我在家给她照看孩子们!”
我扶着老高坐下,问:“您这是来有事儿?”
老高:“我来,第一是把她的工资取走,她说在你手里。第二,请你帮忙去医务室开这个药”说着他拿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小慧让老高做的事情……我赶忙去医务室,医生说这种药医务室根本不会有,因为那种药必须住院在医生的监控下吃,担心出问题可以及时抢救。
我回到办公室,把情况告诉老高,老高叹口气,说:“看来她必须回来了!”
我问:具体出了什么事?
老高说:小慧到了日本就开始上吐下泻,可是小慧为了省钱临出去时没有买日本的医疗保险,所以,看一次病她弟弟就要损失很多钱,他弟弟在那里刚毕业,也是与她弟妹刚找到一份工作,经济情况并不好。
所以小慧打国际电话让老高给她按照日本医生的药方,在国内通过医保开出药寄给她。
但是老高去药店买,人家说这种药国内基本上不用了,副作用太大,而且用上就会依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
所以老高又去医院,医院也是不见人不给开。
所以,小慧遥控指挥老高找我去医务室开,甚至把她自己小金库(工资)交给老高买药用。结果,还是不行。
有过了一周,我们同事一起下楼时看到老高,我看到他在楼道拐角靠墙让我们通过,他在上楼的意思,就赶紧问:“老高,您这是找我吗?”
老高回答:“不,我陪小慧去人事部……”
我急忙问:“小慧回国了?身体怎么样了?”
这时我听到老高旁边暗处幽幽的飘出小慧的声音:“我在他身边你没看到吗?”
我真吓一跳!
就见一个皮包骨头像个木头的小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连衣裙,挽着老高的胳膊站在那里有气无力的望着我。
我愣在那里,赶紧让他们夫妻进办公室坐下休息。
老高替小慧说:“不怪你没认出她,她回国进海关都费了好大劲儿!”那个时代没有监控,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只看护照和管理员的眼睛,怎么可能相信一出一进三周时间,这个人已经脱相了!如果不是那些病例,小慧会更麻烦。
她老高说小慧要强,非要亲自到人事部销假,意思她回国了,调理一下就可以上班了。
我明白,她在意的是休假的时间。那时,一般一旦休假超过30天,评优选先,评级涨工资都会是考核的一个坎儿,小慧临走时曾纠结这个月有31天,所以她特意跟我说,报考勤一定写她休了30天,第31天她要作为与下月的倒休,借过去用,当时我还糊涂着,还是闫柒冷笑着说:“小慧真鸡贼!”
退休后的小慧,成了医务室的常客。六十岁的人,看着像八十岁,头发快掉光了,稀疏的白发露出粉白色头皮,拄着拐杖,由女儿扶着来拿药。每次见我,她都要打听单位的事:”今年先进是谁啊?””老王是不是升科长了?””涨工资有老冯的份吗?”
有次我忍不住劝她:”您都退休了,操这些心干啥?”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却带着股执拗:”我这辈子,不就靠着这些活吗?”
如今她走了,我倒觉得,她总算能歇口气了。那些她争了一辈子的先进、工资、人情往来,终究成了过眼云烟。只是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她会不会还拿着小本子,一笔一笔记着自己做了多少事,又该得到多少回报。
小慧,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别再那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