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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光线,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破沉重的黑暗,扎进眼皮深处。

疼。

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劈开过,又用生锈的铁条在里面搅动,每一次细微的神经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钝痛。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火烧火燎,连吞咽唾沫都变成一种酷刑。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光影晃动,勾勒出简陋的屋顶轮廓——不是雪白的天花板,是粗糙的木头房梁,上面挂着几缕陈年的蜘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飘荡。

这是……哪里?

一个完全陌生的念头,带着冰冷的茫然,从混沌的疼痛中艰难地浮起。脑子里空空荡荡,像被彻底清洗过的仓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过去,没有身份,甚至连“我”这个概念,都模糊得如同水中的倒影。

她试图转动一下眼珠,脖颈立刻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目光艰难地移动,扫过糊着发黄旧报纸的土墙,扫过墙角一个掉漆的深红色木柜,扫过……两张凑得极近的、布满皱纹的脸。

两张脸都写满了紧张、担忧,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一个男人,花白头发,皮肤黝黑粗糙,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嘴唇紧紧抿着,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个女人,同样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髻,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此刻正微微张着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褂子。

“妮……妮儿?”女人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小心翼翼,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你醒了?认得……认得娘不?”

娘?

这个字眼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空寂的脑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更深的茫然和一种本能的不适感。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水!老头子!快!拿水来!”女人像是得到了天大的信号,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推了旁边的男人一把。

男人——梁建国如梦初醒,慌忙转身,动作有些笨拙地从一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里舀起半碗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张秀英接过碗,一手极其轻柔地托起她的后颈,一手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浸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她本能地小口吞咽着,水流过喉管的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慢点……慢点喝……”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慈爱,眼神片刻不离她的脸,仿佛在看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喝了几口水,喉咙的灼烧感稍退,但头部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感依旧排山倒海。她疲惫地闭上眼,只想沉入那无边的黑暗,逃离这陌生的一切。

“妮儿?小燕?别睡!跟娘说句话!”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的急切,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

她被迫再次睁开眼,眼中只有一片空白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痛苦。

“你……你是谁?”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挤出了几个嘶哑破碎的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梁建国和张秀英心头。

张秀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水洒落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梁建国的呼吸也骤然屏住,背脊僵直,浑浊的眼睛里翻涌起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医生的话,成真了。

“妮儿啊!我是娘啊!张秀英!这是你爹,梁建国!”张秀英放下碗,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紧紧攥住,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想要唤醒什么,“这是咱家!梁家沟!你是咱闺女,梁小燕啊!你……你都不记得了?”

梁小燕?

这个名字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她空白的记忆里,没有重量,也没有归属感。她看着眼前这张写满焦急和悲伤的、自称是“娘”的脸,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眼神复杂的“爹”,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艰难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到头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苍白。

“记不得……什么都……记不得……”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头……好疼……”

张秀英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赶紧松开抓着的手,改为极其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避开那裹着纱布的伤口边缘。“不疼不疼,妮儿乖,不想了不想了,咱不想了!记不得就不记了!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像是在哄一个初生的婴儿。

梁建国站在一旁,看着妻子泪流满面地哄着床上这个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姑娘,听着她一遍遍叫着“小燕”、“妮儿”,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他默默转身,走到墙角,拿起靠在墙边的旱烟袋,想抽一口,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火。最终,他颓然地放下烟袋,佝偻着背,蹲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几只正在刨食的土鸡,浑浊的老眼里一片空茫。那个沉甸甸的挎包,被他塞在柜子最深处,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

* * *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幅褪了色的、缓慢移动的画卷,在梁家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展开。

她,或者说“梁小燕”,在土炕上躺了整整三天。头部的剧痛像潮水,时涨时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面对的就是张秀英那张写满关切的脸,还有梁建国沉默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身影。

张秀英几乎寸步不离。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煎得发黑发苦的中药汤,也哄着她喝下去。用温水绞了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给她擦脸擦手。夜里,就抱着一床被子,睡在炕沿边的条凳上,稍有动静就立刻惊醒。

“妮儿,冷不冷?”

“妮儿,饿不饿?娘给你蒸个蛋羹?”

“妮儿,伤口还疼得厉害不?”

那一声声带着浓重乡音的“妮儿”,如同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空白的意识。抗拒是徒劳的,身体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茫然是唯一的底色。她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陌生的照顾和称呼。

梁建国的话很少。他总是沉默地干着活,劈柴,喂鸡,侍弄院子角落一小片菜地。每次端着药碗进来,或者送点吃的,他都显得格外局促,目光不敢在她脸上停留太久,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开。只有在她睡着时,他才会站在炕边,默默地看上一会儿,眼神里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背负着巨石般的沉重。

第四天,头部的疼痛终于缓和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变成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钝痛。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妮儿,今儿个日头好,娘扶你出去坐坐?”张秀英看着她精神稍好,脸上露出喜色,试探着问。

她点了点头。整天躺在昏暗的土炕上,骨头都躺酥了。

张秀英立刻高兴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给她披上一件洗得发白、带着阳光味道的蓝布外衣,又拿来一顶半旧的草帽遮在她头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掀开厚重的蓝布门帘,强烈的阳光瞬间刺得她眯起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个不大的土坯院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被踩得光滑。左边是鸡圈,几只芦花鸡正咯咯叫着刨食。右边是柴垛,劈好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墙角拴着一条皮毛粗糙的土狗,看到生人,警惕地抬起了头,但没有吠叫。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井口磨得光滑。院墙是低矮的土坯垒的,爬着几株丝瓜藤,开着几朵嫩黄的小花。越过院墙,是连绵起伏的田野,大片大片金黄的麦浪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曳,一直延伸到远方青黛色的山峦脚下。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阳光和淡淡的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原始而宁静的气息。

张秀英搬了个小马扎放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扶着她慢慢坐下。

“看,这就是咱家院子。”张秀英指着四周,语气带着一种朴实的满足,“那是咱家的鸡,开春抱的窝,再过俩月就能下蛋了。那狗叫大黄,听话,不咬人。井水可甜了,比城里那自来水强……”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给一个刚学会认路的孩子介绍她的世界。

她安静地坐着,目光茫然地扫过这一切。阳光晒在皮肤上,暖洋洋的。风吹过麦田的声音,沙沙作响。远处似乎有隐约的狗吠和农人的吆喝声传来。这一切感官的刺激如此真实,却无法在她空白的记忆里唤起任何共鸣。

“娘……”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生涩和试探,轻轻唤了一声。这个称呼,在她混沌的意识里,似乎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解释眼前这一切的锚点。

“哎!”张秀英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响亮,带着巨大的惊喜和满足,眼眶瞬间又红了。她连忙背过身去,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再转回来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妮儿,饿了吧?娘去给你煮碗面条,卧个荷包蛋!”说完,脚步轻快地朝旁边低矮的灶房走去。

她看着张秀英忙碌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口,又转头看向院子角落里正闷头劈柴的梁建国。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斧头落下的声音沉闷而规律。

“爹……”她再次尝试着,发出一个更轻、更不确定的音节。

梁建国劈柴的动作猛地一顿!斧头停在半空。他没有立刻回头,宽阔的后背僵硬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黝黑粗糙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惊愕,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有沉甸甸的负担,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温和。

“……哎。”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随即,他迅速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重新挥起斧头,更加用力地劈向地上的木柴。沉闷的“咚、咚”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像是在敲打着他那颗同样沉重的心。

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片无垠的金色麦浪。阳光刺眼,微风拂面。身体的钝痛还在持续提醒她受过重创。脑子里依旧空空如也,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梁小燕。

爹。

娘。

梁家沟。

这些词像一个个生硬的标签,被强行贴在了她空白的灵魂上。她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种巨大的、无依无靠的茫然感,如同这夏日里无边的麦浪,将她彻底淹没。她只是被动地坐着,接受着阳光的照耀,听着劈柴的声响,感受着这个陌生“家”的气息,像一个误入此地的、迷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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