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的篝火之后,时间又过去了两周。
“尘埃书馆”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它不再是一個阴暗、破败的废墟。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中央大厅被彻底清理干净,破损的桌椅被老木匠和他的徒弟们修复得焕然一新,散发着木料的清香。
幸存的书籍被老方教授和他带领的“图书管理小组”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在修复好的书架上。
艾拉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台工业级的咖啡机和烘焙设备,让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混合了书卷气和咖啡香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个地方,竟有了……“家”的样子。
而那些曾经麻木的“尘埃”,也开始重新闪光。
老方戴上了他不知从哪翻出来的老花镜,每天都沉醉于整理和研究那些古籍,仿佛找回了失去多年的教鞭。
老木匠开办了一个小小的“木工坊”,教几个年轻人如何用双手,而不是3D打印机,去感受木头的纹理和生命。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充满希望,甚至让艾拉都有些不习惯了。
“喂,凌老板,”她一边调试着为书馆架设的、完全与外部网络物理隔离的局域网,一边对正在擦拭一张旧地图的凌墨发牢骚:
“我们这到底是在搞地下革命,还是在办社区养老中心啊?每天就是扫地、做饭、修桌子。K那边的‘巴别塔’,听说地基都快打完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凌墨头也不抬地回答;
“但完全可以从请邻居喝一杯好茶开始。别急,艾拉。我们在做的事,比造一座塔,要难得多。我们在……重新‘养土’。土壤肥沃了,种子,自然会发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书馆那扇被修复好的、厚重的橡木大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附近技工学校的校服,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混合了迷茫与叛逆的神情。
他不是来找书的,他只是想逃掉下午那堂无聊的「机械维修理论课」,找个地方打发时间而已。
他本以为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要么是吵闹的娱乐城,要么是需要付费的消费场所。但这里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很安静。
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
有人在低声地讨论着什么,有人在专注地修着东西,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正站在一块白板前,对着几个人,在讲着什么。
这个地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少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他以为会有人来赶他走,或者向他推销什么。
但没有,所有人都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他听到了那个老爷爷的讲课声。
“……所以,我们今天讲的这个人,叫徐霞客,”
老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在那个没有磁悬浮车,没有全息地图的时代,他只靠着一双脚,一根拐杖,花了三十多年,走遍了当时大半个中国。他不是为了当官,也不是为了赚钱,更不是为了发朋友圈炫耀。他只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山有多高,水有多长。这种纯粹的、不为任何功利目的的好奇心,在今天,可能比钻石还要稀有……”
少年,小北,听得有些入神。
他不知道徐霞客是谁,但他从那个老人的讲述中,感受到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激情”的东西。一种不为点赞、不为热度的、源于生命本身的激情。
就在这片宁静而又生机勃勃的氛围中,艾拉的手腕上,那个伪装成手环的警报器,突然发出了一阵只有她能感知到的、急促的震动。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凌墨!”她压低声音,在内部频道里紧急呼叫,“K的调查员来了!五分钟后到达!他们伪装成了‘市政卫生安全署’的检查人员!”
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凌墨的眼神一凛,但没有丝毫慌乱。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是对他们这个新生阵地的第一次“大考”。
“别慌,”他冷静地发布指令:
“启动‘日常模式’预案。老方,继续讲课,不要停。老张,让木工坊的声音再大一点。艾拉,你是我们的‘社区法律顾问’兼‘咖啡师’,准备好应付盘问。至于我……”
他脱下工装围裙,重新戴上那副金丝眼镜,一秒钟之内,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有点书呆子气的“凌老板”。
“……我是这里的主人,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五分钟后,三名穿着白色制服的“检查人员”,走进了尘埃书馆。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相貌干练、眼神像X光一样锐利的女人。
她的胸牌上写着:高级督察,高禹琳。
高禹琳一走进来,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它坐落在全城最破败的区域,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它收容着一群被社会抛弃的流浪汉,但这些人的脸上,却没有她见惯了的麻木和绝望,反而有一种……平静的专注。
最奇怪的,是这里的能量场。
它不产生任何商业价值,不提供任何感官刺激,却有一种……让人想坐下来的魔力。
“我们是市政卫生安全署的,”高禹琳公式化地开口,“接到举报,说这里非法聚集,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我们需要进行例行检查。”
“欢迎欢迎!”凌墨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那副热情又有点紧张的样子,完美地符合他地主家傻儿子的人设:
“几位长官辛苦了!我是这里的出资人,凌墨。我们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文化保育项目,旨在为社区提供一个免费的阅读和交流空间,所有手续都在……”
“我们自己会看,”高禹琳冷冷地打断了他,开始带着手下,四处“检查”。
她手里的数据板,看似在检测空气质量和消防设施,实际上,却在高速扫描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试图找到任何异常的数据。
她走到老方面前,打断了他的讲课:“你们在这里搞什么?有教学资质吗?”
老方看了她一眼,扶了扶老花镜,用一种学者特有的、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道:“这位女士,我不是在教学,我只是在和我的朋友们,分享一些被遗忘了的历史故事。这,应该不需要资质吧?”
高禹琳语塞。
她又走到木工坊,看着老张和几个年轻人专注地刨着木头。
“你们这些木材和工具,有合规的采购记录和安全认证吗?”
老张抬起头,憨厚地一笑:“报告长官,这些木料,都是我们从废墟里捡回来的。至于工具,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比我们年纪都大,应该……早就过了保修期了。”
一个年轻人还热情地举起手里刚刚刨好的木头,让她闻:“您闻闻,这才是木头真正的香味!”
高禹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些人,油盐不进。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天衣无缝,充满了真实感,让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漏洞。
就连那个坐在角落里、看似是客人的技校少年小北,当被问到“你在这里干什么”时,都只是愣愣地回答:“这里……挺好的。很安静。没人烦我。”
这句最简单、最真实的话,反而成了最有力的辩护。
高禹琳知道,常规的盘问,已经没有用了。
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对“凌老板”的深度扫描上。
这个看似无害的出资人,是这里最大的异常点。
她假装在记录着什么,悄悄地启动了数据板上隐藏的、军用级别的「生命体征深度扫描」程序,对准了凌默。
只要能扫到他那远超常人的新陈代谢率和神经反应速度,她就能立刻将他锁定为“高度危险目标”。
就在扫描光束发出的那一刹那,躲在吧台后面的艾拉,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她的手指,在吧台下的一个微型操作板上,快如闪电般敲击。
“想扫我的老板?先问过我这个‘网络保安’!”
她没有去阻断扫描,那会立刻触发警报。
她做了一个更精妙的操作——她截取了扫描请求,然后,将一个她早就准备好的、属于新京市某个普通上班族的、绝对正常的“健康体检”数据包,瞬间替换了进去,再发送回去。
高禹琳的数据板上,扫描结果显示:凌墨,男,30岁,轻度脂肪肝,有潜在的脱发风险,建议多运动,少熬夜。
一切正常。
高禹琳看着这份“正常”的报告,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甚至还在为自己的“脱发风险”而感到一丝担忧的林默,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脑子有点问题的理想主义者?
“好了,高女士,”凌墨热情地端上两杯咖啡,“检查得也差不多了,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这是艾拉亲手磨的,我们的法律顾问兼咖啡师。”
看着那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看着周围那些坦然自若的“怪人”,高禹琳知道,今天的调查,是不会有任何结果了。
“不必了,”她冷冷地收起数据板,“今天的检查到此为止。但我们会持续关注这里。希望你们,不要做出任何‘违规’的事情。”
说完,她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再次关上时,书馆里的所有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长长地松了口气。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他们成功了。
他们这个小小的、由“尘埃”组成的团体,第一次,正面扛住了一次来自“帝国”的冲击。
在庆祝的众人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叫小北的技校少年,没有离开。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走到了那个被凌墨摆在角落里的围棋棋盘前。
他拿起一颗冰凉的棋子,对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凌墨,小声地问:
“那个……先生……这个……很难学吗?”
凌墨看着他眼中那颗小小的、好奇的种子,笑了。
“不难,”他说,“我教你啊。”
……
夜深了。艾拉找到了凌墨。她的表情,没有了胜利后的喜悦,反而多了一丝凝重。
“虽然躲过去了,但我们暴露了。这个尘埃书馆,现在肯定在K的重点监控名单上了。”
“没关系,”凌墨说,“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井挖好了,总得让口渴的人知道,这里有水喝。”
“不止这个。”艾拉将一份数据投射到他面前:
“我在替换你的体检报告时,顺便‘借阅’了他们任务指令里的一些碎片。他们这次的行动,代号叫‘除噪音’。而尘埃书馆,只是他们需要排查的、几十个‘噪音点’之一。”
“最关键的是,我发现,他们的下一个重点排查区域,是‘数字基础设施和媒体消费模式异常区’。”
艾拉抬起头,看着凌墨,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开始找我了。”
凌墨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K的反击,比他想象的更全面。K不仅在寻找他这个“物理幽灵”,也在同步追捕艾拉这个“数字幽灵”。
他们这条双线作战的“小舢板”,终于,被那艘“航空母舰”,用两门主炮,同时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