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院子里栽着棵老槐树,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微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树荫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带边缘磨出的毛边。背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墨墨大概是被阳光晒得有些热,不安地动了动。
她抬起头,看向派出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刚才赵警官进去打电话时说,会有“特殊部门”的人来接她。“特殊部门”四个字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三岁那年从孤儿院逃出来后,她最怕的就是和“官方”扯上关系——系统曾经预警过,任何形式的机构收容都可能成为“本家”找到她的线索。
腰间的镇魂铃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冰凉的铜面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林微攥紧铃铛,爷爷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走脚的路,从来没有回头的道理。”
就在这时,一阵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林微下意识地往槐树后缩了缩,只见一辆黑色越野车悄无声息地滑进院子,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车身锃亮,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和派出所院里那辆掉漆的绿色皮卡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一副细框金丝眼镜,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看似平淡地扫过院子,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纳入眼底。
男人径直朝林微走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林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粗糙的槐树干。
“你好,林微小朋友。”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像青竹巷老宅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我叫沈策,来自异闻局。”
“异闻局?”林微抿着唇,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她在爷爷的旧书里见过不少奇闻异志,却从未听说过这个机构。
“是专门负责安置特殊传承者的部门。”沈策的笑容依旧温和,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镇魂铃上时,闪过一丝了然,“我知道你是老林先生的徒弟,也知道你会赶尸术。”
林微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警惕。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爷爷?又怎么会知道赶尸术?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沈策解释道:“老林先生是我们局里登记在册的传承者。湘西赶尸术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一直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
“保护?”林微皱起眉,这个词让她想起青竹巷里那些对着爷爷指指点点的邻居。他们嘴里的“保护”,往往带着窥探和鄙夷。
“是尊重和守护。”沈策加重了语气,眼神变得格外认真,“就像你爷爷守护着赶尸匠的规矩,我们守护着所有像他一样的传承者不被打扰,不被误解。”
他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林微戒备的心湖,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张歪符,想起矿洞里王婷尸体指向真相的那个鞠躬,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或许并非虚言。
这时,赵警官从值班室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他将袋子递给林微:“你的东西都在里面,清点一下吧。”
林微接过袋子,入手沉甸甸的。她拉开袋口看了一眼,桃木剑的木柄露出一角,旁边是用油纸包好的黄纸朱砂,还有爷爷留给她的那部旧手机。最底下压着的,是她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道袍。
“谢谢赵警官。”她把袋子抱在怀里,指尖触到桃木剑光滑的柄身,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些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和爷爷之间最后的连接。
赵警官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抱着大大的袋子,叹了口气:“到了那边,好好听话,别任性。”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叮嘱,像是在嘱咐自家晚辈。
林微点点头,没说话。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青竹巷的老屋,张奶奶蒸的糯米糕,还有爷爷藤椅旁那株总也长不高的兰草,都成了需要回望的往事。
“我们该走了。”沈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林微走向越野车。
林微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派出所的大门。阳光正好,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员说说笑笑地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刚泡好的茶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秩序”的象征,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
“喵呜——”背包里的墨墨突然叫了一声,声音细弱,像是在给她打气。
林微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怀里的袋子,跟着沈策走到车边。沈策拉开后座车门,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氛扑面而来,和爷爷书房里的味道有些相似。
“请上车。”
她弯腰坐进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让她有些不自在。刚坐稳,就听见背包里的墨墨不安地蹭着帆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林微轻轻拍了拍背包,低声安抚:“别怕,墨墨。”
沈策在她身边坐下,并没有立刻关车门,而是对站在车外的赵警官点了点头:“多谢配合。”
“应该的。”赵警官摆摆手,目光落在林微身上,顿了顿,“一路顺风。”
沈策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送出微弱的气流声。林微下意识地往车窗边靠了靠,透过深色的玻璃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不用紧张。”沈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异闻局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他们有的能和动物说话,有的能听懂草木的声音,还有的……能像你一样,和逝者沟通。”
林微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能和动物说话?爷爷说过,湘西的蛊师能驱使百虫,难道他们也在异闻局里?
“真的有会蛊术的人吗?”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有。”沈策笑了笑,“苗寨的蛊师家族世代和我们合作,处理一些与蛊毒相关的案件。他们的少主还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说不定你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这个词对林微来说有些陌生。青竹巷的孩子都怕她,说她是“跟死人打交道的小怪物”,她从来没有过朋友。
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情,沈策没有再多说,只是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温牛奶和一袋全麦饼干,递给她:“还没吃饭吧?先垫垫肚子。”
林微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瓶身,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饼干,小心翼翼地从背包的缝隙塞进去。很快,里面传来墨墨细微的咀嚼声。
沈策看着她笨拙又细心的动作,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这只猫很通灵性。”
“嗯。”林微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墨墨能看出尸体有没有问题。王婷姐姐……就是它先发现不对劲的。”
提到王婷,车内的气氛又沉静下来。林微低下头,看着牛奶瓶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沈先生,王婷姐姐的尸体……会被好好安葬吗?”
“会的。”沈策的语气郑重了些,“我们局里的殡葬师会用特殊的仪式安抚她的怨气,然后按照她的遗愿,送她回母亲的老家安葬。”
林微这才松了口气,眼眶却有些发热。王婷姐姐,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车子缓缓驶出派出所的院子,拐上了乡间的水泥路。林微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田埂和农舍一点点往后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胀。
她不知道异闻局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爷爷教她的符术不能丢,镇魂铃不能离身,赶尸匠的规矩不能忘。
沈策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轻声说:“到了局里,你可以继续学习赶尸术。我们有专门的古籍馆,里面藏着很多连你爷爷都没见过的赶尸秘谱。”
林微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真的吗?”
“当然。”沈策点头,“而且我们还有模拟训练室,可以在不打扰逝者的情况下练习走脚的步法和符咒。”
模拟训练室?林微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但“可以继续学习赶尸术”这几个字,像一道光,照亮了她迷茫的前路。
车子渐渐驶离了乡村,路边的景象变成了连绵的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沈策的金丝眼镜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不像个神秘机构的官员,反倒像个温和的学者。
林微偷偷打量着他,心里的紧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好奇。这个异闻局,到底藏着多少秘密?那些和她一样的“特殊传承者”,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镇魂铃。铜铃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符文在阳光下若隐隐现。爷爷说过,镇魂铃不仅能安抚尸煞,还能指引方向。
那么这一次,它会指引自己找到一条真正属于“林微”的路吗?
车子驶上一条盘山公路,窗外的树木越来越茂密,阳光也变得黯淡起来。林微靠在车窗上,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突然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又经历了这么多事,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她打了个哈欠,往座椅里缩了缩,把背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温暖的枕头。墨墨在包里蹭了蹭她的手臂,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意识模糊之际,林微仿佛又听见了爷爷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在耳边回响:
“微丫头,别怕。这世上的路,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
是啊,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
林微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渐渐闭上了眼睛。车窗外的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沈策睁开眼,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女孩,她的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从后座拿出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腰间那只古朴的镇魂铃上,若有所思。
老林,你的徒弟,我们接到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车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平稳声响,载着这个九岁女孩的命运,驶向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未来。
而那只静静躺在林微怀里的旧手机,屏幕在帆布的遮挡下,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即将被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