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新开的”流霞绣庄”门前,鞭炮声震耳欲聋。秋娘站在台阶上,看着烫金牌匾上的红绸被周景明和顾鸿祯一同拉下,阳光下”流霞绣庄”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恭喜柳老板!”方淮捧着一对青花瓷瓶走上前,”景明洋行全体同仁的一点心意。”
秋娘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三个月前那场轰动上海的拍卖会仿佛还在昨日,而今她已有了自己的铺面。绣庄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十几个年轻女子整齐站着,都是她新招的绣娘。
“谢谢大家赏光。”秋娘向人群行了一礼,”流霞绣庄今日开张,所有绣品九折酬宾。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看向那些神情忐忑的女孩,”我们招收学徒,包食宿,月钱两块大洋。”
围观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两块大洋,相当于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真的假的?””女人也能挣这么多?””该不会是骗人的吧?”议论声此起彼伏。
“千真万确。”林晚春从店内走出,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手中拿着一叠传单,上面印着”新时代女子职业培训”几个大字。”流霞绣庄与上海女子进步会合作,所有绣娘均可免费上夜校,学习文化知识。”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举手:”我…我不识字也能学吗?”
“当然。”秋娘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我当初也不识字,是后来大姐教的。”
女孩眼睛一亮:”那我报名!”
开张首日,绣庄收了十二个学徒,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四。秋娘亲自带她们参观工作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十架崭新绣绷整齐排列,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青石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箔。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秋娘抚摸着绣架说道,”我会把’流光绣’的技艺倾囊相授,只有一个要求——”
女孩们屏息等待。
“将来你们自立门户时,也要像这样招收女学徒。”秋娘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女人帮女人,我们才能在这世道站稳脚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学徒突然红了眼眶:”柳老板,我…我在纱厂做了三年工,从来没人对我们这么好…”
秋娘拍拍她的肩,没有多言。她懂那种苦——在苏州林家,她也不过是个高级些的绣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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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外滩的梧桐刚抽新芽,一则消息就如春风般传遍上海滩:流霞绣庄的绣品将在巴黎国际博览会上展出。
“这是邀请函。”周景明将烫金信封放在柜台上,”法国政府特意发来的。”
秋娘拆开信封,法文邀请函下附着中文译文。林晚春凑过来看,突然惊呼:”他们给了整个东方艺术展区最大的展位!”
“不仅如此。”周景明推了推眼镜,”法方希望柳小姐能亲自前往巴黎,现场演示’流光绣’技艺。”
秋娘的手一抖,茶水洒在邀请函上。去巴黎?这对一个曾经连林家大门都很少出的庶女来说,简直天方夜谭。
“我去。”林晚春突然说,”我可以当翻译。”
周景明摇摇头:”法方点名要柳小姐。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晚春一眼,”《申报》那篇《论女子经济独立之必要》已经引起当局注意,你现在上船,怕是会被拦下来。”
秋娘这才知道,大姐那篇文章在知识界掀起轩然大波,连北京的女学生都在传抄。
“我不走。”林晚春扬起下巴,”我要看着女子进步会的第一所女工学校开学。”
窗外,报童的叫卖声随风飘来:”号外号外!孙先生发表《中国国民党宣言》,主张男女平等!”
秋娘与林晚春相视一笑。时代的浪潮正以她们想象不到的速度奔涌向前,而她们,竟也成了这浪潮中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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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的深秋,已经更名为”流霞绣艺公司”的门前停着一辆福特汽车。四十岁的秋娘从车上下来,鬓角已见零星银丝,但眼神依然明亮如初。
“柳董,北平来的电报。”秘书小跑着递上一纸电文。
秋娘展开一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北平国立美术专科学校邀请她担任刺绣科特聘教授,月薪三百大洋。
“要接受吗?”秘书问。
“回电说谢谢好意,但我走不开。”秋娘将电文折好放进口袋,”推荐苏绣组的李师傅去吧,她比我更适合教书育人。”
走进公司大厅,墙上挂满了这些年的荣誉证书:巴黎博览会金奖、比利时万国博览会特别奖、国民政府实业部嘉奖令…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幅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秋娘和林晚春站在法国总理夫人身旁,三人手中捧着一幅”流光绣”。
“看多少次都不腻,是不是?”林晚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已经剪了齐耳短发,穿着时髦的西装裤装,胸前别着”上海妇女联合会”的徽章。
“大姐怎么有空来?”秋娘笑着迎上去,”不是说在筹备女子职业学校的事吗?”
“来给你送这个。”林晚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教育部批文,流霞女工学校正式获批,可以颁发国家承认的文凭了。”
秋娘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七年前,她们在绣庄后院开设的第一个识字班,如今竟成了正规学校!
“第一批毕业生有多少?”
“六十八人。”林晚春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其中有二十人准备去乡下办学,就像我们当年计划的那样。”
窗外,一群女学生嬉笑着走过,蓝布旗袍下摆随风轻扬。她们中有人抱着书本,有人提着网球拍,阳光为她们镀上一层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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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的春日,苏州河畔的一栋小洋楼里,六十八岁的秋娘正在整理回忆录手稿。窗外桃花盛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外婆!”一个小女孩跑进来,”林姨婆来了!”
林晚春拄着拐杖走进书房,虽已白发苍苍,但腰板依然挺直。她拿起桌上的手稿翻了翻:”写到哪了?”
“写到我们开绣庄。”秋娘递过一杯龙井,”大姐的呢?”
“刚写完妇女联合会那段。”林晚春从布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纸,”你看看有没有要补充的。”
秋娘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一位民国新女性的自白——林晚春回忆录》。她随手翻到中间一页,读道:
“民国十五年冬,上海女工罢工,我们组织妇女缝纫队为罢工工人送去棉衣。警察来驱散时,我站在最前面,高举《临时约法》喊’男女平等是宪法赋予的权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寒风刺骨,林晚春的声音却响彻云霄。警察最终没有动手,因为围观的人群里站着许多记者,还有扛着相机的洋人。
“这段写得不够精彩。”秋娘笑道,”当时你可是把警察局长说得哑口无言。”
“老了,记性不行了。”林晚春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了,刚收到的,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想收藏你的早期作品。”
秋娘接过信,法文信笺上熟悉的字迹让她眼眶发热。是当年那位总理夫人的秘书,如今已是博物馆馆长了。
“我打算把我娘的那幅’隐光绣’捐出去。”秋娘轻声道,”放在巴黎,比锁在我柜子里更有意义。”
林晚春点点头,目光落在书桌玻璃板下的一张老照片上——两个年轻姑娘站在”流霞绣庄”招牌下,笑容明媚如朝阳。
“想不到我们这两个苏州老宅里的小女子,竟也在这大时代里留下了脚印。”
秋娘望向窗外。桃花纷飞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林家绣架前的自己,那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庶女。
“大姐,你说若是我娘知道我如今的模样,会说什么?”
林晚春沉思片刻,握住了妹妹的手:”她会说,我的女儿飞得比想象中还高。”
夕阳西沉,将两人的白发染成金色。远处,黄浦江的浪花拍打着堤岸,如同岁月永不停息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