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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租界的夜雨敲打着圣母院路27号的玻璃窗。秋娘将最后一根金线穿过针眼,在绣绷上落下点睛之笔。灯光下,法国总理夫人的肖像栩栩如生——那双湛蓝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唇角含着的微笑随着光线变换角度而微妙改变。

“完美。”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秋娘指尖一颤。

她回头,看见周景明站在工作间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白玫瑰。这个总是西装革履的商人今夜罕见地穿着中式长衫,倒显出几分书卷气。

“周先生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秋娘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窗外,外滩的钟声刚刚敲过十一下。

“来送明天的礼服。”周景明将玫瑰放在绣架旁,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林小姐的那套已经送去了。”

秋娘打开盒子,一件月白色旗袍静静躺在丝绸衬里上。她展开一看,不由得屏住呼吸——旗袍下摆绣着与”流光绣”异曲同工的暗纹,行走时必会如水波荡漾。

“这…”

“特意请了荣昌祥的老师傅,照着你的绣品纹样做的。”周景明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明天拍卖会,你和你的作品要相得益彰。”

秋娘抚过旗袍上细腻的针脚,突然注意到领口别着一个小小的珍珠胸针,造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她生母最爱的花。

“谢谢。”她轻声道,喉头有些发紧。

周景明摆摆手:”要谢就谢林小姐,是她提供的图样。”他走到绣架前,仔细端详那幅肖像,”你知道吗?法国领事看到样品时,直接开价五千法郎。”

秋娘倒吸一口冷气。这相当于两千大洋,足够在苏州买下一座宅院。

“明天会来多少人?”

“整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周景明推了推金丝眼镜,”英国领事、美国商会会长、汇丰银行经理…当然,最重要的是法国总理夫人。”他压低声音,”她若看中你的作品,巴黎美术博物馆可能会收藏。”

秋娘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旗袍。半年前她还是林家任人宰割的庶女,如今却要站在上海滩最耀眼的舞台上。这转变来得太快,快得让人眩晕。

“别紧张。”周景明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记住,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你是’隐光绣’唯一传人,连苏州林家都要仰仗你的名声。”

他留下这句话便告辞了。秋娘站在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灯火。远处,黄浦江上的轮船发出悠长的汽笛声,像一声叹息。

拍卖会当日清晨,秋娘被一阵钢琴声惊醒。她披衣下楼,看见林晚春正在客厅弹奏一支陌生的曲子。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身上,那身湖蓝色洋装衬得她肤若凝脂,新烫的卷发随着节奏轻轻晃动。

“这是什么曲子?”秋娘问。

林晚春手指一顿,转过头来:”德彪西的《月光》。”她的妆容精致得让人不敢认——细长的眉毛,淡扫的腮红,唇上抹着时兴的玫瑰色口脂。

“大姐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十岁开始。”林晚春轻抚琴键,”母亲请了老师来教,后来觉得’有失体统’,就不让学了。”她突然狡黠一笑,”但我每晚都会偷偷练习——用棉布裹住琴槌,一点声音都没有。”

秋娘这才注意到,大姐的指尖有一层薄茧。原来那些年她听到的”闺房窸窣声”,不是绣花而是练琴。

“礼服试过了吗?”林晚春转移话题。

秋娘点点头:”周先生说是按你给的图样做的。”

“我参考了去年巴黎时装杂志上的款式。”林晚春起身,帮秋娘整理睡乱的长发,”今天过后,苏州林家就再也困不住我们了。”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秋娘突然意识到,这位嫡姐身上有种特质——那种在绝境中依然能看见光的韧性。

“大姐,”秋娘犹豫片刻,”你后悔吗?”

林晚春的手停在半空,阳光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后悔没早点逃出来。”她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王妈端着早餐进来,打断了这场谈话。煎蛋、吐司、热牛奶——完全西式的早点。秋娘学着林晚春的样子往面包上抹黄油,却怎么也掌握不好力道。

“用刀尖挑一点,轻轻抹开。”林晚春示范着,”法国人最看重餐桌礼仪,今天可不能出丑。”

秋娘突然想起什么:”大姐,你的法语…”

“《法汉词典》抄了整整三遍。”林晚春漫不经心地说,”母亲烧一本,我就再抄一本。”

这句话背后有多少个秉烛夜读的晚上?秋娘不敢想象。她只记得那些年每次经过大姐闺房,总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方淮准时在九点来接她们。看到盛装的姐妹俩,这个一向严肃的年轻人竟红了耳根。

“周先生已经在汇中饭店准备了。”他替她们拉开车门,”今天法租界戒严,路上不会有麻烦。”

车子驶过霞飞路,秋娘贴着车窗张望。街道两旁的法式建筑挂着中法两国国旗,巡捕房的印度巡捕正在驱散围观的人群。

“那是干什么的?”她指着一群举着牌子的学生问。

方淮扫了一眼:”抵制日货的游行。自从巴黎和会把山东给日本,学生们就没消停过。”

秋娘这才想起,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剧变。而她困在林家的那些年,连报纸都不被允许看。

汇中饭店门前人头攒动。穿制服的侍者拉开镀金车门,红毯一直铺到马路牙子。秋娘深吸一口气,挽住林晚春的手臂。

“准备好了吗?”林晚春低声问。

秋娘看着饭店门口飘扬的万国旗,点了点头。

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如同镜面。秋娘跟着侍者来到预留的座位,发现自己的绣品已经被陈列在中央展台上——三幅”流光绣”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那就是法国总理夫人。”林晚春小声提示。

一位穿着银灰色礼服的贵妇人正朝展台走去,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她戴着长至手肘的白手套,颈间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太神奇了…”总理夫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感叹。她伸手轻抚那幅肖像,绣品上的自己竟然回以微笑。

周景明不失时机地上前:”夫人,这位就是创作者柳秋娘小姐。”

秋娘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式屈膝礼。总理夫人执起她的手,用法语说了句什么。

“她说您的技艺令她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林晚春流畅地翻译道,随即直接用法语与总理夫人交谈起来。

秋娘惊讶地看着嫡姐。林晚春的法语不仅流利,还带着标准的巴黎口音,时不时引得来宾会心一笑。那个在林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此刻在聚光灯下谈笑风生,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舞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周景明敲了敲香槟杯,”拍卖会正式开始。第一件拍品,《江南春晓》流光绣屏风,起价一千法郎。”

竞价牌此起彼落。秋娘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千五、两千、两千五…当价格飙升至三千法郎时,她不得不掐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做梦。

“三千五百法郎一次,三千五百法郎两次…成交!”拍卖师一锤定音,”恭喜英国领事馆!”

掌声如雷。第二幅花鸟图以四千法郎被美国商会拍下。当那幅总理夫人肖像亮相时,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最后一件拍品,《肖像》流光绣,全球仅此一幅。”周景明环视全场,”起价五千法郎。”

“六千!”法国领事率先举牌。

“七千!”一个穿军装的德国人喊道。

价格一路飙升。秋娘头晕目眩,这些数字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当喊到一万两千法郎时,总理夫人亲自举起了牌子。

“一万五千法郎。”她微笑着说。

全场哗然。这个价格足够买下一辆最新款的劳斯莱斯。

“成交!”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恭喜总理夫人!”

掌声经久不息。秋娘站在台上接受祝贺,恍惚间看见林晚春正与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交谈甚欢。那人穿着考究的西装,胸前别着记者证。

“那是《申报》的主笔。”周景明顺着她的目光解释,”林小姐答应做个专访,关于新时代女性如何打破桎梏。”

秋娘突然明白了大姐的野心——她不仅要自由,还要话语权。

庆功宴进行到一半,方淮匆匆走来,在周景明耳边低语几句。周景明的表情瞬间凝重。

“出什么事了?”秋娘问。

“赵家的人混进来了。”周景明压低声音,”法租界警务处刚刚收到苏州发来的通缉令。”

秋娘手中的香槟杯差点脱手。她看向不远处正在与法国领事交谈的林晚春,嫡姐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显然不知道危险临近。

“怎么办?”

周景明沉思片刻:”总理夫人邀请你们明天同游外滩,这是个护身符。但今晚…”他看向方淮,”送两位小姐从后门离开,直接去领事馆。”

秋娘刚要走,一个醉醺醺的身影突然挡在面前。

“柳小姐,别来无恙啊。”赵世鸿晃着酒杯,西装领带上沾着酒渍,”哦不,现在该叫你林晚秋才对。”

秋娘浑身血液凝固。赵世鸿身后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巡捕,腰间别着警棍。

“赵先生,”周景明上前一步,”这里是法租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我有苏州警局签发的通缉令。”赵世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两个女人盗窃林家财物,证据确凿!”

宴会厅顿时骚动起来。总理夫人皱起眉头,用法语询问情况。林晚春快步走来,流利地向她解释着什么。

“荒唐!”总理夫人听完突然用英语高声说道,”这两位女士是法兰西共和国尊贵的客人!”

赵世鸿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会踢到铁板。他转向巡捕:”还愣着干什么?抓人!”

“我看谁敢。”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回头,只见法国领事陪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那里。老者穿着中式长衫,手中的文明杖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华…华董大人?”赵世鸿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老者冷冷扫他一眼:”赵世鸿,你舅舅没告诉你,在法租界动我的客人是什么后果?”

秋娘这才明白,这位就是周景明提过的法租界华董,上海滩最有权势的华人之一。

“她们是逃犯…”赵世鸿还想争辩。

“逃犯?”华董冷笑,”能让总理夫人花一万五千法郎买作品的逃犯?”他转向众人,”诸位,这位柳小姐的绣品即将在巴黎卢浮宫展出,她是中法文化交流的使者!”

掌声再次响起。赵世鸿面如死灰,在两个巡捕的”护送”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宴会结束后,华董将秋娘叫到一旁:”赵家不会善罢甘休,但只要你留在法租界,他们奈何不了你。”他递来一张名片,”我在霞飞路有间铺面,适合开绣庄。有兴趣的话,明天让景明带你去看看。”

秋娘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顾鸿祯”三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回程的车上,林晚春终于卸下坚强的面具,靠在秋娘肩上疲惫地闭上眼。

“大姐,你什么时候认识华董的?”秋娘轻声问。

林晚春微微一笑:”还记得我让你抄的那本《女诫》吗?每一页的夹层里,都是顾老先生的来信。”她睁开眼,眸中闪着狡黠的光,”他是我外公的学生,母亲最恨的人。”

秋娘愕然。原来这些年的顺从都是伪装,林晚春早就在编织自己的关系网,只等一个逃脱的机会。

车窗外,外滩的灯火倒映在黄浦江上,宛如满天星辰坠落人间。秋娘想起生母绣谱上的那句话:

“绣品如人,既要藏锋,也要露芒。”

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林晚春就像两种不同的绣线——一个明艳夺目,一个暗藏光华,但终究都挣脱了那方绣绷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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