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微从医院回来后就发起了低烧。
许茹给她熬了姜汤,看着她一勺一勺喝下去,又细心地掖好被角,“好好睡一觉。”母亲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带着微凉的温度。
林知微缩进被窝,脑子里却像灌了铅,昏沉又乱作一团。
眼皮越来越沉时,她听见母亲在客厅压低声音跟父亲说话的声音。
“医生怎么说?”林宁远声音很低。
“是……刚怀上不久。”
父亲沉重的叹息声隔着门板传来。
“我怕,她心软;可我更怕,她后悔。”
不知何时,她的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来得突如其来,却清晰得像一部她亲身经历过的电影。
她梦见自己也是在二月份回到北京,像此刻一模一样的季节、一模一样的空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同样是在母亲的督促下,去协和医院做了检查,然后看见那张冷冰冰的诊断书——“宫内早孕”。
母亲的神情和现在一模一样,那双总是干练而坚定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
握着她手的指节都发白,却依然逼迫她接受现实:“知微,打掉吧,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梦见自己同样哭了,泪水烫得脸颊生疼,但母亲理智而决绝的目光让她无法抗拒,她只能把那份哭意咽进肚子,签下手术同意书,走进无影灯下的冷白色手术室。
梦境中的手术台比现实更冰冷。麻药推进静脉的刹那,那股彻骨的寒意像从指尖窜到心头,她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生生挖空。
那种撕裂的失落感,让她在梦里几乎窒息。
那之后,她回家休养了一周,每天夜里醒来都会摸向平坦的腹部,心像掉进无底的黑洞,可又不想让父母担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梦里的时间继续往前走。
她梦见自己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顺利进入心仪的专业。
可是梦里再无周译的身影。
高考成绩下来后,她从别人那里零零碎碎地听到消息:周译那年没有去参加考试。
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临时要加班,有人说他病了,总之,他没有来北京,也没有再给她任何消息。
她在胡同口的电话亭里等过无数个夜晚,冰凉的听筒抵在脸侧,听着长时间的嘟声一次次化作失落的回声,最后只能默默挂断。
她把自己投入到学业里,拒绝了一切让她想起他的事。
他没有来,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回去找他,即便心里她怨他、想他,想问清楚他为什么不按照约定来北京。
大四那年,她接受了一个追求已久的同班同学的表白。对方家世清白、性格沉稳,看上去是再合适不过的良配。
毕业后,他们双双进入外交部工作,工作成绩亮眼,但婚姻却在一年又一年的聚少离多中逐渐冷却。
她梦见自己在驻外的公寓里,夜深人静时坐在阳台上,面对异国星空,眼眶常常湿润到发烫。那个人在她心里始终是个影子,无法代替。
不到三十岁,她便签下离婚协议。双方心平气和,却也冷漠至极。
梦境最后的画面停在九十年代初。
她梦见自己结束多年驻外任务,从巴黎戴高乐机场登机回国。在登机口的候机厅,她抬头的瞬间,视线猝然定格——
人群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来,西装笔挺,步伐沉稳自信。眉眼间凌厉又不失从容,像她在财经杂志里无数次看到的那个名字旁的照片。
那是周译。
他比记忆中更成熟、冷峻,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身后几名西装助理快步跟随。
他走得很快,却像心有所感,在她面前几步远处骤然停下,偏头看了过来。
她愣在原地,连手里的登机牌都险些掉落。
他们的目光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交汇。
那一刻,时间像被拉长,她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几乎无法掩饰的错愕,还有情意——可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回过神,眼神恢复平静,转身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头等舱的专用通道。
等到登机后,空姐走到她面前,俯身柔声道:“女士,有位先生为您升舱,请您随我来。”
她的手死死抓着安全带卡扣,指关节泛白。
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喉咙干涩得发疼,却还是摇头拒绝:“谢谢,我就坐这里。”
飞机升空后,她把手贴在舷窗上,玻璃上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怀里似乎抱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婴儿,正冲她咧嘴微笑。
她心脏狠狠一缩,那笑容像刀子一样刺进胸口。
飞机落地后,她站在出口处排队等车时,天忽然飘起了细雪。
那一刻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气,秀水村的雪落得满地洁白,周译用自己的围巾替她围好脖子。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司机摇下车窗问她:“女士,要打车吗?”她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把行李塞进后备厢。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航站楼的玻璃墙,仿佛还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什么也没有。人来人往,车流不息,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这是她和周译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梦里的自己,学会了从容、礼貌、优雅,但从未学会过如何愈合心里的那道伤口。
–
“微微?微微!”
林知微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睡衣,心跳剧烈得像要冲破胸腔。
许茹焦急地拍着她的脸:“做噩梦了?”
她嘴唇发白,喉咙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呜咽。那种切肤的疼痛仍残留在心口,像从梦里被人硬生生撕回现实。
“没事儿,没事儿,妈妈在,别怕。”许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诊断书里的“宫内早孕”是真实的,梦里的结局也像是一道预言,叫她心里酸涩到喘不过气。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发抖。
那梦境太真实了,像一场无法反驳的预言:如果她选择打掉,这一切就会成真,他们会走向彻底的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