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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且说那掖庭深处,有一处偏僻宫苑,名唤“静思堂”。名虽雅致,实则是关押犯事宫妃的冷牢。高墙森森,窗牖狭小,终日难得见几缕阳光。眼下正值梅雨时节,天阴沉得似能拧出水来,一股子霉烂潮湿的气味,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狭长的甬道里弥散不去,直往人鼻孔里钻,钻得人心头发慌。

堂内最深处一间囚室,更是阴寒刺骨。地上铺的草席早已霉烂发黑,四壁渗出冰冷的水珠,滴滴答答,敲在死寂里,如同催命的更漏。墙角蜷缩着一个妇人,衣衫褴褛,早已辨不出昔日颜色。头发散乱如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一双深陷的眼窝。那眼窝里空茫茫的,似两口枯井,映着从狭小气窗透进来的、惨淡如豆的一点天光。正是昔年与王皇后、萧淑妃交好,也曾得先帝几分眷顾的才人——郑氏。

郑才人昔日也是花容月貌,性子虽不算顶顶伶俐,却也温婉可人。自打王皇后、萧淑妃被废黜鸩杀,她便如惊弓之鸟,缩在自己那小院里,战战兢兢度日,只求苟全性命。哪曾想,这“厌胜”风波一起,竟有人攀咬出她曾于多年前,在王皇后宫中赏玩时,无意间见过一个与此次“巫蛊”案中所用偶人有几分相似的旧物。仅凭这捕风捉影的一句攀诬,掖庭令如狼似虎的差役便将她从病榻上拖起,投入了这人间炼狱。连日拷打,冷水浇头,夹棍拶指,早已将她熬得只剩下一口气,神志也时昏时醒。

“吱呀——”一声,沉重的铁门被推开,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刮得人耳膜生疼。一股更浓烈的霉湿气裹挟着门外雨前的沉闷,猛地灌了进来。

郑才人身子剧烈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鹌鹑,本能地将自己缩得更紧,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肩膀在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她怕极了这开门声,每一次都意味着新一轮的折磨。

进来的却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吏。脚步声轻巧,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谨慎,却又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宫鞋停在郑才人面前不远处的湿地上,鞋尖上缀着的明珠,在这昏暗囚室里,幽幽地发着冷光。

“郑姐姐?”一个刻意捏得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假惺惺的关切,“几日不见,怎地……憔悴至此了?妹妹看着,心里真是刀绞一般疼呢。”

郑才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散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睛,费力地聚焦,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芙蓉面,柳眉杏眼,唇点朱丹,正是如今在皇后武媚娘跟前颇为得脸的女官,秋棠。秋棠原是郑才人宫里的粗使丫头,因手脚伶俐,心思活络,被郑才人提携做了近身侍婢。后来郑才人失势,她便不知怎地攀上了皇后身边的大宦官,竟摇身一变成了有品级的女官,从此对旧主形同陌路,甚而多有轻慢。

看清是秋棠,郑才人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一丝微弱如风中残烛般的希冀,但更多的,却是刻骨的恐惧和一种了然的绝望。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起皮,渗出血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秋棠用手帕虚虚掩了掩口鼻,仿佛嫌恶这囚室里的气味,但那帕子后的嘴角,却分明勾起一抹快意又残忍的弧度。她蹲下身,与郑才人平视,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扎进郑才人耳中:

“姐姐莫怕,妹妹此来,并非奉掖庭令之命。”她顿了顿,一双杏眼滴溜溜在郑才人伤痕累累的身上扫过,像是在欣赏一件残破的瓷器,“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特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懿旨”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郑才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她浑身猛地一僵,随即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秋棠,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加急促,却依旧不成言语。

“唉,”秋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极其精巧的紫檀木盒,轻轻打开。一股奇异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室内的霉味,却更添几分诡异。盒内铺着猩红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瓶,瓶身剔透,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琥珀色的液体。“皇后娘娘慈悲,念在姐姐也曾侍奉过先帝,不忍姐姐再受那皮肉之苦。特赐下这‘安乐浆’,饮下之后,不过片刻,便如熟睡一般,无痛无苦,魂归极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呐!”

她将那白玉瓶拈在指尖,伸到郑才人面前。瓶身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又冰冷的光泽,那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像极了毒蛇的眼睛。

郑才人死死盯着那瓶子,仿佛那是世间最恐怖的怪物。她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拔高,变成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拼命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布满血污和泥垢的十指,死死抠进身下霉烂的草席里,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绝望和恐惧,几乎要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溢出来。

“恩典?嗬……嗬……”她终于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秋棠……你……你好毒的心肠!我……我待你不薄……当年……若不是我……你还在……刷马桶……”

秋棠脸上的假笑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揭穿伪装的羞恼和刻毒。她猛地凑近,几乎将脸贴到郑才人脸上,压低的声音带着蛇信般的嘶嘶冷气:

“待我不薄?姐姐,你醒醒吧!这深宫里头,哪有什么恩情可言?弱肉强食,攀高踩低,这才是活命的道理!当年你是主子,我是奴婢,自然要仰你鼻息。可风水轮流转啊姐姐!如今你是什么?是皇后娘娘眼中钉、肉中刺!是这‘厌胜’大案的余孽!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秋棠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识时务!靠的就是知道该抱谁的大腿!皇后娘娘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我今日来,是给你体面!你别给脸不要脸!”

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一刀刀剜在郑才人早已破碎的心上。郑才人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风箱,浑浊的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血痕,滚滚而下。那眼泪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恨与悔,恨秋棠的忘恩负义,更悔自己当年的有眼无珠,引狼入室!

“攀高……踩低……好……好一个识时务!”郑才人嘶声惨笑,笑声凄厉如夜枭啼哭,在这阴森囚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你……你以为……武媚娘……能容你……多久?她今日……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你这……背主求荣的……贱婢……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住口!”秋棠被戳中痛处,脸色瞬间铁青,眼中凶光毕露。她扬手,“啪”地一声脆响,一个狠辣的耳光重重扇在郑才人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郑才人头猛地偏向一侧,枯草般的头发散开,露出脸颊上迅速肿起的五指印和嘴角新涌出的鲜血。

“我的下场,轮不到你这将死之人操心!”秋棠咬牙切齿,方才的娇柔伪饰荡然无存,只剩下狰狞,“皇后娘娘天威煌煌,赏罚分明!我秋棠忠心耿耿,自有我的前程!倒是你,郑氏!死到临头,还敢口出恶言,污蔑皇后娘娘!看来这‘安乐浆’的体面,你是不想要了!莫不是想尝尝那千刀万剐的‘梳洗’之刑,或是去那‘人彘’瓮里,与你的好姐妹王皇后、萧淑妃作伴?”

“人彘”二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郑才人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王皇后、萧淑妃被做成人彘、投入酒瓮惨死的恐怖传说,是后宫所有旧人挥之不去的噩梦。郑才人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涣散。她仿佛看到了那血肉模糊、生不如死的景象就在眼前。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短促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彻底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她竟吓得失禁了。

秋棠嫌恶地皱紧眉头,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退后两步,眼中却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和如释重负。她知道,眼前这女人,精神已经彻底垮了。

“这就对了,姐姐。”秋棠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刻意拿捏的腔调,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与其受尽酷刑,死得不成人形,不如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饮了这‘安乐浆’,一了百了。皇后娘娘开恩,允你留个全尸,已是天大的仁慈。来世……找个好人家投胎吧。”她再次将白玉瓶递到郑才人嘴边,瓶口几乎要碰到那干裂渗血的唇。

郑才人瘫在那里,眼神涣散,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人彘”的恐惧彻底碾碎了她所有的反抗。她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玉瓶,琥珀色的液体像是一潭诱人沉沦的深渊。求生的本能还在微弱地挣扎,但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微微张开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接受,又像是无声的悲鸣。

秋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捏住郑才人的下巴,迫使她的嘴张得更大,另一手便将那白玉瓶里的液体,毫不留情地、稳稳地灌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执行命令般的冷酷。

那琥珀色的液体滑过郑才人的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略带苦涩的甜香。郑才人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骤然瞪得极大,瞳孔却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她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怪响,四肢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抽动,如同离水的鱼在砧板上最后的挣扎。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尽数翻折,鲜血淋漓。她的脸迅速涨红,继而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额头上青筋暴凸,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布满了血丝。

“嗬……嗬……武……媚……娘……你……好……狠……”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滔天的怨毒和不甘。那凸出的眼珠死死盯着秋棠,又仿佛穿透了她,死死盯着那九重宫阙深处、凤座之上的那个女人。那眼神,怨毒得足以让厉鬼退避三舍!

秋棠被她临死前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板,脸上只剩下完成任务后的冷漠。她冷冷地看着郑才人在污秽的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四肢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流逝。

不过数十息功夫,郑才人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神经性抽动。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和怨毒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囚室低矮、布满霉斑的屋顶,瞳孔却已彻底散了光。青紫色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恨,嘴巴微微张开,似有无尽的诅咒要倾吐而出。一股混合着甜香与死亡气息的怪异味道,在狭小的囚室里弥漫开来。

秋棠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确认郑才人彻底没了声息。她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方才捏过郑才人下巴和拿着玉瓶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擦完,她嫌弃地将那方价值不菲的丝帕,随手丢在了郑才人尚有余温的尸体旁。

她转身,对着门外阴影处,用一种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吩咐道:

“进来吧。人已经‘上路’了。按规矩,收拾干净。皇后娘娘仁慈,赏一口薄棺,送出宫去埋了。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门外立刻闪进两个低眉顺眼、身形健壮的宦官,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现场。他们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动作熟练而沉默,如同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秋棠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挺直了背脊,整理了一下自己丝毫不乱的衣襟和鬓角,迈着轻巧而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囚室。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甬道依旧阴暗潮湿,霉味混杂着雨前的土腥气。秋棠快步走着,绣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方才囚室里郑才人临死前怨毒的眼神和那声破碎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将那寒意甩在身后。

行至甬道拐角,一处略高的气窗透进些许灰蒙蒙的天光。秋棠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外面带着雨意的、相对清新的空气。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一丝残留的惊悸已被彻底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狠?”她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一种扭曲的崇拜自语道,“这深宫里头,不狠,如何活得下去?不狠,如何站得稳?皇后娘娘……这才是真正的主子!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出路!” 她想起了皇后娘娘那洞悉一切、威严深重的目光,想起自己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和旁人艳羡敬畏的眼神。心底那点因旧主惨死而生的微弱波澜,迅速被对权力的渴望和对强者的臣服所淹没。郑才人?那不过是一块被踩在脚下的、通往更高处的垫脚石罢了。她的死,甚至不值得在心头停留片刻。

秋棠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与她的娇美容颜极不相称的、冰冷而满足的弧度。她不再停留,挺直了腰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朝着皇后所居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耀的甘露殿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曲折的宫巷尽头,仿佛从未踏入过那间充斥着死亡与怨恨的囚室。

而静思堂深处,那间刚刚吞噬了一条人命的囚室里,只剩下两个宦官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痕迹。郑才人扭曲僵硬的尸体被草席卷起,像一捆破败的柴禾。地上污秽的血迹和秽物被迅速冲刷掩盖。白玉瓶的碎片被小心拾起,不留痕迹。浓烈的霉味和血腥气,很快被他们带来的廉价香灰和石灰粉的气味所覆盖。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熟练得令人心悸。不多时,囚室便恢复了“干净”,只余下墙壁上冰冷的湿痕和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死亡、香灰与石灰的怪异气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宫瓦和青石板上,声响震耳欲聋,仿佛要冲刷尽这宫墙内所有的污秽、血腥与秘密。但所有人都知道,雨再大,也洗不净这权力漩涡中心的累累白骨和深深怨念。旧主魂断,不过是这血色后宫,又一个寻常的注脚罢了。雨幕重重,将这座辉煌而残酷的宫殿,笼罩在一片凄迷的灰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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